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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年(上)

    第五章 流年(一)

    在过去的大半年,君不封成功打入群龙教内部,配合屠魔会演了几场穷凶极恶的戏,给自己在教里混了个不错的位置。前些天,他与屠魔会的弟兄们里应外合,捣毁了群龙教数个窝点。

    长久与恶人为伍,不免要装出一副凶恶脾性,君不封也伙同这群恶徒干了不少违心事。饶是君不封心性坚定,乍一脱离那个环境,还有些惶惶然地不适应,便是洗脸看到自己的眼神,也会陡然一惊。这种情况,他可不敢才出贼窝,就急不可耐地去找解萦。他怕自己吓到她。

    稍微缓了几天,确认自己终于看着不像一个杀人如麻的恶徒了,君不封从洛阳启程,前往留芳谷。

    在去留芳谷的路上,君不封心里也发虚得紧。

    去年他拍着胸脯和解萦表示,自己以后每隔两三个月就会去看她,可过去了八个月,他非但一次都没能来,还因为任务不得不放弃联系她。君不封素来言出必行,却唯独对他的好妹子失了约,之后他在屠魔会要担的担子,莫说是三两个月,一年里能抽出一段时间来看解萦已属不易。

    他的许约实在太轻率。

    之前在分舵,赶上林声竹和茹心这种识文断字的人在身边,他起码还能跟小姑娘长篇累牍地聊点近况,可自己身陷敌营的那段时间,能抽空报平安都要抱着随时掉脑袋的风险。君不封自打离开了群龙教,就磨着分舵识字的弟兄替他写了封长信,向解萦报平安,小姑娘是个脾气冲的,仅在信纸上画了个惟妙惟肖的王八,旁的话没有说,便让鹰兄给他把回信带回来了。

    解萦的态度尽在不言中,“大王八”知道她同他置气,来到小院前,他心里还在打鼓,担心解萦会不会气得连理都不愿意理他,他也做好了被解萦在脸上画王八的准备。庆幸的是,见了面的小姑娘非但没有计较他的失约,见到他还是兴奋地尖叫一声,抛了手里的梅子,高兴地往他身上扑。

    君不封舒了一口气的同时,也很欣慰解萦的成长。那个喜欢和他耍脾气使小性,动辄哭哭啼啼的小女孩,开始变得成熟,懂得体谅他的难处,是个大孩子了。

    变成了大孩子的解萦这时噙了泪,抬起头怯怯地问他,茹心jiejie怎么会在这里?她不是和林道长形影不离吗?单独和大哥一起,林道长那边会怎么想?难道她和林道长生了嫌隙?那林道长是不是和他结了仇,还是说过些天,她就要管茹心叫嫂嫂了?

    解萦连珠炮似的发问臊得君不封红了脸,他低下头,小声道:“别多想,他俩感情很好,没出问题。我们是正好都在这附近,就约着出来散散心。”

    “那林道长去了哪儿?”

    “他有事提前走了,和他新收的小弟子一起,在秦州那边等着和我们会合。”

    解萦瓮声瓮气地“嗯”了一声,垂着头不说话。君不封同茹心简单聊了几句,女人骑马越过他,君不封也不着急追,转而问怀里的小姑娘,又在一个人偷偷生什么气。

    解萦不太高兴地努努嘴,说自己没生气。

    君不封挑眉:“没生气,嘴噘得这么高?大哥是一段时间没来看你,但不至于连你闹脾气都看不出来。”

    解萦气得劲儿拧他,男人疼得哀哀叫唤,眉眼弯成月牙,还是副狡黠的样子。解萦见状,更气了,偏过头根本不想理他。

    两人游的幻梦破灭,还要和她不喜欢的牛鼻子小牛鼻子还有坏女人一并出游,想到这里,解萦心里就说不出的憋屈。多一个人,就意味着她与大哥相处的时间又会被一人稀释,她等了那么久才和他重逢,居然不是两人独处?她才不要把大哥让给别人!

    解萦愤愤地骂着,又想到了刚才那个乌龙误会,与破碎的幻梦相比,这个误会显然更让她心悸。

    她难受的甚至都不是茹心会不会成为自己的嫂嫂这件事,而是想到了未来某一天,大哥终会为她领回来一位嫂嫂。等自己成了小姑子,肯定不能像现在这样和大哥没大没小的亲近,那时的大哥也会有自己的家庭,自己的儿女,而她一个半路上捡来的孤女,又算得了什么呢?

    解萦越想越害怕,竟一个人呜呜地哭了起来。

    茹心留意到解萦那边的动静,特意停了马等君不封过来,可直到两人齐头并进,君不封也没能把解萦哄好。被茹心略显鄙夷的神情一扫,君不封也慌了,他赔笑着下了马,连忙抱着小姑娘去了附近的竹林。

    确定走了够远,茹心那边听不到两人的声音,他着急地拍着解萦的背,连问她怎么了。解萦哭得肝肠寸断,君不封听得心疼难忍,心绪也被她哭了个落花流水,一败涂地。

    他柔声哄了半天,才勉强把解萦的想法听了个囫囵。

    听明白解萦的理由,君不封先是愣,随即怅惘地瞥了瞥不远处的茹心。女人于马上端坐,根本没朝他这边看。他拍着解萦的后背,勉强笑道:“成亲这档子事离大哥很远。以前不就说过吗,好姑娘是不会喜欢我这种朝不保夕的叫花子的,谁会把自己的余生拴在一个亡命徒身上?跟我在一起,没出路。”他顿了顿,又蹭蹭她的鼻尖,“在我遇到的姑娘里,也就你这个小丫头对我最好。”

    “她们没眼光。”解萦愤愤不平地嘀咕。转头看到大哥黯然的微笑,她周身一震,心内同样凄酸不已。以前她只想着自己是孤儿,稍微有点想不开,就容易钻牛角尖,可大哥又何尝不是孤儿呢?他们是机缘巧合凑成了没血缘的亲人,旁的人要加入他们的小家庭,也不一定能严丝合缝地对应上。

    解萦年纪小小,竟对眼前这个男人生出些莫名的怜意,她环住他的脖子,郑重其事地说:“长大以后,我要嫁给大哥。不许你说没有姑娘喜欢你,我最喜欢大哥了。”

    解萦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妙,与其担心别人成为嫂嫂,那还不如自己去做“嫂嫂”,也省了之后新嫂子不喜欢她,大哥碍于嫂嫂的面子,和她不得不生离。而她嫁给了大哥,最根源的问题也就能解决了,她再也不用担心大哥有朝一日会离开自己,相反,大哥会一直陪在她身边,两个人可以一起变老。

    世人对大哥的感情,能有一人比得过她对大哥的情意吗?

    她最喜欢大哥了。

    令解萦失望的是,她的锦囊妙计非但没有得到君不封的赞许,男人甚至很敷衍,只是挑着眉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,看她这边不乐意了,他才抿着嘴笑道:“是是,大哥知道,你最喜欢我。”他爱怜地拍拍她的小脑袋,“只是……”

    “只是什么?”

    君不封欲言又止了半天,最后还是笑着摇摇头:“丫头,你就放心吧,照大哥现在这个情况,起码在你出阁之前,大哥是不会娶妻生子的。大哥也不是随便的人,不是说有好姑娘喜欢,大哥就会和对方成亲。男女之间,要两情相悦才是好姻缘,强扭的瓜最是不甜。”话音刚落,他又下意识看向茹心,女人这时正低着头,不知在想什么。

    “不许看她!”解萦强行把他扭回来,噘着嘴,又有些撒娇地问,“那大哥,你喜不喜欢我?”

    “喜欢啊,当然喜欢。”

    “和茹心jiejie比呢?”

    君不封苦笑:“你一个小丫头,她是成年人,你们俩哪有可比性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管!”解萦突然吼出声,又哭哭啼啼地打他薅他,“我就要比!”

    君不封被她这撒泼弄得实在没脾气,只能认输道:“喜欢你,在这世界上大哥最喜欢你。”

    解萦的脸一下变得红扑扑的,她很乖巧地枕住他的肩膀:“我喜欢大哥,大哥也喜欢我,我们是两情相悦!等以后我嫁给你,你就不要说自己没有女人喜欢了,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大哥不说啦,我家傻妹子最疼我,大哥知道的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这个!”解萦拧他,“是我们两情相悦!以后我要和你成亲!我不要别人当嫂嫂,我要当我自己的嫂嫂!”

    君不封被解萦的幼稚弄得啼笑皆非,他这妹子固然聪颖,可还是太小了,小到根本分辨不清感情的诸多幽微。有些东西,即便他现在和她说了,她也不会懂。所以他只是拍着她的小后背,轻声说:“我们是兄妹,兄妹是不能成亲的。”

    “可我们不是亲兄妹呀,为什么不能成亲?”

    “不是亲兄妹,胜似亲兄妹。你是大哥唯一的亲人,在这世上也不会有人比你对大哥更重要,大哥当然最喜欢你,但大哥喜欢你,这也不代表你就要和大哥成亲做夫妻。这是两码事……男女之情和这种感情是不一样的。”

    “有什么不一样。”解萦又不满地噘起嘴,“我们现在过得不也是夫妻一样的生活吗,大哥负责砍柴打猎修房做饭补衣,我负责吃喝,这和寻常夫妻有什么区别。我也知道成亲后夫妻俩要睡到一张床上,但之前大哥受伤,我们就这样做过了呀。你睡着的样子,我每天都在看。”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

    有些东西实在不能顺着话茬对纯洁的小姑娘讲,君不封只得干巴巴地说:“你现在还小,很多事等你长大就懂了,到时候你就不会缠着嫁大哥,反而会求着大哥去帮你找姻缘了。”

    解萦怒不可遏地砸着他的胸口,恨他居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拒绝了她的提议,还说她小!她小,她是幼稚,但她一定是全世界最喜欢他的人!他凭什么拒绝她?她是有哪里做得不好?还是有什么地方比不过那个从来不正眼看他的茹心jiejie?解萦越想越委屈,在君不封手腕上咬了数口,君不封因痛收手,而她从他怀里滑下去,哭着往林外跑。

    茹心是早就注意到他们兄妹的争执了,这时也下了马,连忙拦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解萦,把她抱起来,柔声安抚她。

    对着后面追来的君不封,她一脸嫌弃地骂道:“多大年纪了,怎么连个孩子都哄不好?”

    解萦本来还在痛哭,一听茹心骂君不封,她先不乐意了,抽泣着嘶吼道:“不许你说我大哥!”茹心也不恼,拍拍解萦的后背,她和她碰了碰头,“jiejie说的是事实,不是谩骂。这男人呐,你太给他脸,他就会蹬鼻子上脸,该骂还得骂。”

    解萦不解地眨着眼睛,再看一旁的君不封,脸上满是尴尬,全然不是在自己面前的胸有成竹。但可能是因为被茹心骂了,君不封的眉梢有一股盖不住的微弱喜气。吃了瘪的大哥少见,但冲着女人“犯贱”,这绝对是破天荒的头一次。解萦气得横眉冷竖,心里骂着他贱坯子,更讨厌他了,君不封试图凑过来,她就踹他。

    后面君不封实在没辙,只能让茹心抱着解萦,上了她的马。

    前去秦州的路上,君不封一直试图和解萦握手言和,但小姑娘这次是真气急了,他一凑近就撒泼,最后折磨得连茹心都开始苦笑:“以前声竹说你这小妹子的脾气大,我还不觉得,今天可是见着了。”

    茹心这句话,倒把解萦给说冷静了。

    她被茹心身上的香风熏了一路,非但没把自己薰冷静,反而越熏越失衡。

    留芳谷的成熟女性里,解萦最常打交道的是绣坊的祝师傅,而谷里的其他成年师姐几乎不与她们这些小豆丁厮混,与解萦最常待在一起的三个jiejie,虽然相较她是成熟许多,但在茹心面前,她们都是清一水的豆芽菜。

    茹心身上有她艳羡的成熟,与茹心的端庄相比,解萦声嘶力竭又四处乱踹的小疯婆子形象,实在登不得台面。

    想也能想到,这脾性肯定不讨大哥喜欢。可她转念又想,如果事事都要讨他喜欢,又岂不是太委屈了自己?她不闹,他就敢把自己晾着一年!她闹,起码他还得腆着脸来哄!

    解萦又把自己气着了,以前怎么没发现,大哥居然是这种贱坯子!

    茹心看解萦这边似乎偃旗息鼓了,连忙骑着马一溜小跑,趁君不封还没追上来,她同解萦说了些体己话,解萦本来对茹心的情感很复杂,听她传授的“妙计”,她也笑了。

    之后的旅程,无论君不封怎么试图和解萦对话,解萦都充耳不闻,视而不见。

    直到赶到秦安县,兄妹俩也没能和好。

    林声竹约他们在一处农宅见面,才靠近农宅,解萦不自觉“咦”了一声。

    第五章 流年(二)

    农宅外有棵大榕树,一个清秀的小少年正在树下练剑。男孩一身道童打扮,衣着鄙陋,却有股卓尔不群的气质。解萦在留芳谷见了当世很多潇洒风流之辈,还是第一次看到气质和相貌都这样突出的同龄人,忍不住多瞟了几眼。

    男孩正好与她四目相对。

    面前突然出现一个灵动娇憨的小姑娘滴溜溜地看他,男孩也是一愣,而那女孩稍一偏头,冲着他甜甜一笑,男孩心一乱,手里的剑没拿稳,直接落了地。

    脸上挤出一个甜美的小梨涡,解萦没对男孩的出糗施以嘲笑。男孩红着脸连忙捡起剑,看到君不封和茹心,他立刻明白了他们的身份,恭敬地抱拳道:“茹女侠,君世叔,师傅已经在此地等候二位多时。”他说着就要把他们往里迎,君不封笑着止住他,反而下了马凑到解萦身边,满面和煦地看她。

    解萦给君不封甩了一路冷脸,到底没让他在林声竹的小弟子面前折了面子,小小地哼了一声,君不封知道这是小祖宗与他和解的信号,他凑上前,女孩果然搂住了他的脖子。君不封本意是要抱她下马,解萦倒是搂着他不肯放手,又开始黏黏歪歪地撒起娇了。真到了秦安县,其实解萦也有些后悔,和大哥重逢的时间太短,她竟把赶路的工夫都浪费在和他置气上,而现在林声竹这边多了个小徒弟,她若再胡闹,丢的是大哥的脸。

    在茹心面前让大哥下不来台,那确实是有包藏祸心的成分在,她巴不得让茹心厌烦大哥到根本不愿意和他同路而行,可在林声竹面前,她又最是维护大哥。

    君不封嘱咐小男孩在原地练剑,他们三人要进去给林声竹一个惊喜,男孩应了他主意,又忍不住看君不封的背影——男人怀里的小姑娘这时正在瞄他,明亮的眼眸闪烁着,有种不动声色的慧黠。

    男孩揉揉脑袋,也害羞地笑起来。

    林声竹正在屋里全神贯注地处理分舵公务,根本没注意到君不封他们三人从旁观察他许久,后面还是茹心看不过去,直接走过去捏住他的鼻子,娇嗔道:“你这呆子,我们都来这么久了,也不知道给看点茶。”

    别看林声竹是她的小情郎,茹心这力道是一点不减,捏得林声竹只流泪,高呼阿心jiejie饶命。

    解萦对林声竹一直有点说不出的讨厌,看他被茹心欺负了,解萦团在君不封怀里,很快活地偷笑,那一点笑声自然逃不过林声竹的耳朵,再看一旁的君不封,也在乐,同样是幸灾乐祸。

    自打君不封被派去群龙教卧底,林声竹同解萦一样,也有大半年时间没有见到好兄弟。君不封在敌营九死一生,坐镇洛阳的他也不时担忧兄弟的安慰。许久未见,本应好好拥抱客套,可君不封却还是往常那副讨人嫌的臭德行。林声竹翻了个白眼,把屋外守着的小弟子叫进来,让他给乞丐兄妹看茶。

    屋里的主桌上正好放着新切好的瓜果,估计都是小弟子准备的,君不封倒是不客气,抱着解萦坐在桌前,他给茹心丢了个水灵灵的鸭梨,便和解萦就着果盘吃起瓜果,还不时给解萦喂茶水,全然没有理睬林声竹的意思。

    林声竹也知道君不封是在存心逗他,只是叫花子身边多了个娇滴滴的小帮手,烦起人来也是加倍的招人烦。林声竹冷声一声,见招拆招,他坐到乞丐兄妹身边,不怀好意地问解萦:“小解萦,叔叔也有一年多没见你了,按说你也在留芳谷待了一年,怎么还是这么怕生,要让你家大哥抱。咱也是有手有脚的,吃个水果还要让他喂吗?还有,你都进屋里这么久了,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愿意和我打一声?”

    君不封是解萦的大哥,林声竹不请自来,做了解萦的“叔叔”,高低给自己升了个辈分,占君不封伦理的便宜。解萦本来还想在林声竹面前装一装样子,哪想对方上来就触了她的两个逆鳞。全留芳谷上上下下谁不夸她举止妥当,落落大方。本来屠魔会里君不封屈居林声竹之下已经够让解萦窝火了,他还敢在自己面前暗暗压大哥一头?解萦气得当场就要骂他,但想了想,出于维护大哥的面子,她忍着怒火没理他,单是怄气地搂着君不封,气鼓鼓地吃葡萄。

    因为破了蜀中的大案,林声竹在江湖声名远播,走到哪里都有人捧着应着,江湖人士无一不对他礼让三分,他又是个循规蹈矩的道士,非常注意交往时的礼节。林声竹本来是想借机破个局,没想到这臭丫头的脾气大,架子更大,直接恼哼哼地不理他,他有多少年没被人这么折过面子了?林声竹转头批评君不封,说他上梁不正,带坏小孩。

    若换做一年前,解萦听这话,早就抽了鞋底砸林声竹了。但君不封是她永恒的靠山,不用小丫头出马,他就和林声竹抬上了杠。对林声竹含沙射影地嘲讽,君不封微微一笑,温柔地顺了顺解萦的头发:“我家妹子人小体虚,顶金贵的丫头,被我抱一路怎么了?我还怕她被有些迂腐的牛鼻子老道顶到,万一受了伤怎么办?再者说,旅途劳顿,她那么小,哪有那么多心力去搭理不相干的人,横竖你不是外人,点个头就行了,咋的,还得像江湖上那些天天围着你的酒囊饭袋,你走到哪儿他们舔到哪儿吗。”

    “你!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!再这么惯下去,你迟早有天会把她惯坏!”

    君不封接过解萦手里的葡萄,很耐心地喂给她吃,解萦吃得眉开眼笑,亲亲热热地揽住君不封的臂膀,瓮声瓮气地说:“最喜欢大哥了。”她冲林声竹做了个鬼脸,又得意洋洋地倚回君不封怀里。

    兄妹俩这厢连枝同气,林声竹涨得脸色通红,君不封甚至故作不以为然地挠了挠耳朵:“声竹,你要有教养人的心思,就好好教你的小徒弟去。我们家丫头好着呢,远看近看也轮不到你这个牛鼻子来插嘴。”

    林声竹一句“臭叫花子”就要骂出去了,茹心笑着出来打了圆场:“好了好了,你们兄弟俩斗了半天嘴,结果把我们的小徒弟晾到了一边,阿竹,我有一段时间没见你,你先斩后奏,也没告诉我咱们的这个小徒弟是什么来历。”

    解萦很怀疑茹心是故意在君不封面前提什么“阿竹”“咱们”,她明显感到君不封身体一僵,而林声竹也因为茹心的亲热,俊脸一红,很难得地害臊了。

    失态了片刻,林声竹清了清嗓子,又看回解萦:“小解萦,你这次可不能再冲我耍小性了,我新收的这个小徒弟,可是和你有点渊源的。”

    解萦终于松开了君不封的脖子,疑惑地看他:“什么渊源?”

    林声竹招招手,把男孩唤到他们身边,男孩害羞地低着头,不敢看解萦。

    解萦被林声竹的架势也弄得有些紧张,从旁拿了一小块甜瓜,慢慢地吃。

    林声竹直接拉过男孩,让他站在解萦身前:“小枫,你可知道这个小meimei是什么身份?”

    男孩脸红到了耳后根,缓慢地摇着头,声音很小:“师傅,我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她的父亲便是‘解孟尝’,她是你的救命恩人之女。”

    男孩眼里一下有了光,像是突然来了什么勇气,他朝着解萦语无伦次地介绍起自己:“小,小萦meimei你好,我,我叫仇枫……”他的声音愈来愈小,“仇恨的仇,枫树的枫。”

    解萦点点头,又拿了一牙甜瓜给君不封吃,兄妹俩摆出一模一样聆听态势,仇枫的害臊去而复返,结巴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,最后还是林声竹站了出来,替仇枫说了下文。

    “我是在近期才知道原来江湖鼎鼎有名的‘解孟尝’是我们屠魔会的骨干,而他身故的直接缘由是粉碎了奈何庄的阴谋,救下了被他们残害的孩子。这些孩子各个身中剧毒,命不久矣。你们也知道,舵里有不少探子,总舵主担心孩子们的情报被出卖,解毒一事,都是他一人上下奔走,请来各方名医。耗时近两年,这些孩子才彻底痊愈。”

    林声竹替仇枫铺垫了前因,仇枫也终于有了胆量,可以说后面的话。

    “如果不是有解叔叔搭救,我活不到这天。救命之恩,无以为报。小萦meimei,以后你有事,尽可以找我帮忙,我,我会为你肝脑涂地,万死不……”

    “毒发的时候,一定很痛吧?”解萦突兀打断了他,男孩一愣,只见女孩将手上的瓜果汁液蹭到了林声竹的道袍上,她忽略了险险发飙的林声竹,只是柔柔地握住男孩的手,眼里蒙了一层雾。

    “二师父的得意门生被派去屠魔会替爹爹救的孩子解毒,他也一直传信和谷里分享解毒进展,四师父教我们毒理,按照师兄信上所说,配了毒性最轻的一副毒,拿谷里的兔子做了试验……小兔子死得很凄惨,吓得好多师兄师姐都做了数日噩梦,之前喻伯伯也说过,这种毒‘毒发时身体青紫,口吐白沫,动若蠕虫,形态极为可怖。’”

    解萦这句话一出,仇枫那边就吧嗒吧嗒掉了眼泪,他呜咽道:“被解叔叔救下时,我中毒尚浅,还有的救……很多人在获救时,就已经是强弩之末了。”

    君不封也叹了口气,拍了拍仇枫的肩膀,他转头问林声竹:“这小兄弟是怎么成了你徒弟的?”

    “你去群龙教卧底的这大半年,我也没闲着,承蒙总舵主信任,他将护送孩子们回家的要务委托给我……小枫无处可去,根骨又奇佳,你那边养了个小解萦,我没道理不收小枫为徒吧。”

    “你这是和茹心婚都没成就上赶着要当爹了?”君不封将林声竹曾讽刺自己的话原数奉还,林声竹气急,抽了剑就要和君不封拼命。

    君不封高声喝道:“正好也让我看看你这大半年的长进!”他从旁扯了根扫帚,和林声竹在院里招架起来。

    两个武林里声名鹊起的青年才俊动起手,一时难分高下,但两人也只是打了一阵,就自觉收了手。

    茹心是来给林声竹助威了,可君不封的头号捧场王却不在。少了解萦的旁观,这比试总觉得少了些意思,起码君不封是瞬间兴趣全无,也没了争强好胜之心。

    这时再看屋里,两个小朋友不知在交流什么,仇枫一直在哭,眼里同样有泪的解萦却在为他轻轻拭泪,还柔声问他要不要吃水果。

    两个大人因为点鸡零狗碎的小事大打出手,孩子们反倒相亲相爱。林声竹和君不封都悻悻得说不出话。这时已近正午,林声竹准备带上他们四人去附近的酒家吃饭,君不封却止住他,只是倚着门框,看着小大人似的解萦,脸上满是宽慰。

    第五章 流年(三)

    待林声竹领着一行人去秦安县最负盛名的酒家时,解萦已经迅速和仇枫搭建了粗浅的友情,和他混成了一对旅途玩伴。

    按说她和君不封分离许久,又闹了一路别扭,之后的时间她都应该待在君不封身边,但仇枫的遭逢,让解萦也有点兔死狐悲的哀叹。

    即便有大哥从旁事事照拂,解萦始终没忘记自己的身份,与解家有关的一切渐行渐远,如今的她仅是个一无所有的孤女。这一年,她收到了很多同门的友善,但泛滥的友善背后,谁也没有切真地走近过谁。即便大家进谷前的遭际不同,每个人心里都有着相似的空洞。解萦从来信奉“以牙还牙,以眼还眼”,可最后她也放弃了报复罗介晔,仅是在君不封面前装了装样子,借大哥的手帮她小小教训了对方。

    反刍完雪夜里罗介晔那一番突兀的发言,也就明白他和她可能有相似的经历,只是解萦命好,她碰见的是大哥,而罗介晔遭遇的抛弃,更像是他们这些孤儿面对的平常。同是天涯沦落人,她的境遇难道就比罗介晔好到哪儿去?

    说来也奇怪,明明只过了一年,解萦对父亲的印象愈发稀薄,甚至因为渐通人事,从前不能理解的一些东西,解萦开始融会贯通,也更明白那番抛弃之后的深层寓意,从而更不愿意提及她的父亲,连“孟尝”二字都成了讳莫如深的雷区。

    但即便如此,有些事,解孟昶是没有做错的。

    解萦在这一年开始接触毒理,四长老仿制奈何庄的蛊毒仅是日常授课的一例。这段时日,她和同门看了不少令人作呕的毒物,因为早年在渝州竹林的经历,解萦对泛着古怪恶臭的血腥尸首还能勉强忍受,没受过这等冲击的同门,都是一连吐了好些天,才渐渐习惯了四长老的教学。

    解萦不是什么大度之人,但在留芳谷修习的这一年里,她逐渐体悟到何谓医者仁心。四长老在授课时让他们两两结为一组给对方下毒,同时根据自身的症状祛除身上的毒素。解萦和朱蒙一组,往日也没什么仇怨,给对方下的毒都比较轻微,可即便是轻微的毒,毒发时也足够苦不堪言。仇枫就算中毒“不深”,花了两年才彻底解毒,过程又能轻松到哪里去?

    解萦能够想象到那种痛苦,也就对这个小少年存了一分可怜。

    在秦安县用过饭食后,一行人也不耽搁,他们快马加鞭前往此趟旅途的目的地,秦州。

    去往秦州的路上,解萦一如既往坐在君不封怀里。许是因为物伤其类,仇枫的遭逢让她很久违的想起了自己的身世,与君不封相处的日日夜夜如同走马灯,在她眼前循环播放了一路。

    夜里打尖,解萦已经黏君不封黏到根本不愿从他身上爬下来,下马要他背,吃饭要他喂,她坐在他腿上,声音如黄鹂般动听,干什么都是腻腻地冲他撒娇,君不封都没怎么顾得上吃饭,光顾着应付怀里这个嘁嘁喳喳的小姑娘。他说她今天撒娇多得反常,却也不觉得她烦,只是好脾气地应允着她的无理。

    兄妹俩这厢其乐融融,对面的三人神情各有不同。

    林声竹毕竟和乞丐兄妹的接触时间长,他俩这讨人嫌的样子,他是已经很熟悉了,但可能是因为这几日新领了一个小徒弟,他突然开始福至心灵地领会君不封照顾解萦时的体悟,但抚养女孩和男孩毕竟不同,林声竹恍惚了一下,不知自己以后和茹心会不会育有这样可心的女儿。

    他下意识看了茹心一眼,却见女人眼里有隐隐波光。饭桌上并不是追问茹心的好时机,他给爱人夹了几口菜,茹心重新回过神,冲他微微一笑,这笑里带着点引而不发的悲哀,林声竹怅然若失地张了张嘴,最终什么都没有说。林声竹心绪低落了一顿饭,完全没注意到小徒弟同样闷闷不乐。

    仇枫一直想和新认识的小萦meimei多说几句话,可小萦meimei仅在秦安县与他短暂有过交流,之后这一路,小萤meimei对他视若无睹,整个人仿佛长在了君世叔身上,心里眼里都是他。仇枫知道君世叔是小萦meimei的兄长,也只能干干看着眼馋,又期望什么时候君世叔累了烦了,可以让他上去帮忙,他就算和她说不到一起,背她一阵也是行的。

    仇枫等了又等,一顿饭吃完也没能等到连体人似的兄妹分开。

    三个大人在客栈一楼闲聊,解萦还是亲亲热热地搂着君不封的臂膀,也跟着他们一起说笑,赶着解萦插不进话的功夫,仇枫凑过去,小声问她要不要和他一起去玩耍,解萦头也不回:“不要,我要和大哥在一起。”

    仇枫只得耷拉着眉眼回到师傅身边。

    大人们胡吹猛侃聊累了,开始分配房间。五人住宿,店内目前还剩两间客房,解萦自然要和君不封住一起,林声竹三人就被她默认打包到一块。她以为房间应该是这么分,可实际却是大哥他们三个男人一屋,她和茹心一屋。

    一听她要和君不封分开,笑了一晚上的解萦顿时瘪了嘴,无言地啜泣起来。

    饶是君不封已经很习惯解萦突如其来的哭泣,真看他的好妹子默然垂泪,他还是心疼得无以复加,把女孩抱在怀里替她拭泪。

    茹心不着急去哄解萦,倒是调侃地看负责分房的林声竹,林声竹悻悻地蹭着鼻子,到底放下了架子,苦口婆心地去劝解萦不要哭。毕竟就算他和茹心两情相悦,举止日趋亲密,两人还是严格恪守着男女大防,若是解萦和君不封住一屋,他就得和茹心一间房,和茹心住一起也就罢了,新收的小弟子也参与进来,与师娘同住一屋,这成何体统。

    君不封素来疼解萦,这次也站到了林声竹那边,劝她不要使小性。

    仇枫也在着急,巴不得自己去跟君不封解萦他俩住一屋,不讨师傅的嫌。

    解萦后面是不哭了,却又和君不封生了气,她是看出来了,大哥就是不想让茹心为难,才会答应林声竹的话,比起自己,大哥还是更在意茹心!

    她怀着滔天的怒火,和茹心挤进了一间房。

    茹心最擅察言观色,如何看不出解萦是在生闷气,从留芳谷赶来秦州的路上,她已经了解了这小丫头的脾性。

    唤了唤在床上装死的女孩,她给她挽了个剑花,笑眯眯地问她想不想学。

    霓裳阁武艺精妙,仅是普通地用双剑耍了几招,就看得解萦目不转睛。

    但想到对面的这个人是比起她来,大哥更喜欢的茹心,解萦气不打一处来,冷冷地摇摇头,一言不发。她是个心眼小的,但凡谁伤了大哥一毫一厘,她都会不动声色地记恨对方。但感情又是最勉强不来,君不封一厢情愿的痴恋本来也没想得到茹心的回应。从这角度出发,是大哥上赶着去碰茹心的瓷,而茹心自始至终不欠大哥什么。她对茹心的嫉恨显然站不住脚,但若让她和她敞开了胸怀去接触,她也实在做不到。

    茹心得了解萦的拒绝,并不气馁,转而当着她的面在并不算大的空间里翩翩起舞。解萦想起了一年前的七夕夜,在长安花车上舞动的胡姬,舞姿也是这般曼妙。那是她这个年纪根本无法触及的成熟风流,赶着解萦失神,茹心收了剑,笑着坐到她身旁:“我们来做个交易好不好,jiejie教你几招霓裳阁的剑法,而你呢,就别生你家大哥和阿竹的气。”

    解萦一愣,又扭捏着低下头。

    茹心哪管解萦是拒绝还是答应,已经自顾自地给她讲起了霓裳阁的武学精妙。解萦最怕这种直接的人,后面也只能个跟着茹心的讲解,慢慢听下去。

    深夜,她们洗漱干净,一并躺到床上,解萦思前想后,还是钻到了茹心怀里,嗅她身上的幽香。短暂过了把怀念娘亲的瘾,解萦抬起头,轻声问道:“茹心jiejie,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?你教我的那些……”

    “嘘。”茹心笑着止住她的唇,“声竹不封和我都是少时结识,声竹是早早被家人送去了道观,而我和不封都是孤儿……女子在江湖行走本就有诸多不易,又何况本就是无根无萍的人呢?我看到这样女孩就想帮上一帮。小萦,你很幸运,有不封做你的大哥。我看你和他亲密的样子,估计你迟早有一天会为了他踏入这片江湖,如果是这样的话,留芳谷能教给你的东西,可能还不够。都说是‘狡兔三窟’,我们女子多学几门旁门左道,亦是无妨。”

    茹心基本把霓裳阁的武学精要尽数透露给解萦,可谓送上一份大礼,还有些江湖上的旁门左道,也都是厉害的杀招,要是学会了这些招式,确实能在搏命时出其不意。

    但解萦怀疑茹心目的不纯。

    可能是她太敏感,她能听出茹心话里的真心实意,但她的话,又远不只是“真心实意”这么简单。

    茹心对她说:“我偷偷教你武功这件事,你不要告诉任何人,就算是你家大哥也不能说,还有,这都是些压箱底的功夫,不到艰难关头,不要轻易取用……你能做得到吗?”

    解萦故作天真地伸出手:“许诺分量不够,我们拉钩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