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告别

    第四章 告别(一)

    即便在家中地位堪忧,解家毕竟是名门望族,琴棋书画,解萦虽说不上样样精通,接触总是有的。留芳谷内隐居的画师均是当世数一数二的丹青妙手,只被他们指导几日,解萦的画技就有了长足进步。

    而她给君不封的惊喜,便是在几位师傅指导下的一幅水墨画。

    这幅画很简单,上面只有礁石、男人与鹰,笔法简单凌厉,在礁石的衬托下,解萦仅用寥寥数笔就勾勒出君不封和他那位鹰兄的神气。

    君不封看到这幅粗粝直接的画作也颇为震惊。常年混迹在外探听消息,真实的自我总被掩盖在重重伪装之下,他对露出了本来面目的自己没什么认知。但这幅画里流露的,无疑是他在小姑娘心里的样子,威风凛凛,潇洒不羁。

    看着画上的男人,也就像重新认识了自己。

    闯荡江湖多年,君不封唯三收到的珍贵礼物,都是小丫头送给他的。解萦说自己年纪小,水平有限,但水平有限的小姑娘,心里总在想着他,还把这一阶段凝了她心血的最好杰作送给他,他怎会不懂这幅画的珍贵?他巴不得对着每个路过的留芳谷弟子喊:“瞧见没,这是我妹子为我做的画!”他也确实这么做了,上蹿下跳地跟每个同他关系不错的师傅都炫耀一番,还从祁跃那里诓来了一大坛酒,以兹庆祝。

    解萦近日在祁跃的指导下给学习酿造了梅子酒、石榴酒和高粱酒,这几天也做了米酒,大获成功,很对君不封胃口。君不封便是来炫耀同祁跃炫耀,也少不得感谢对方。祁跃是与君不封混熟了,天天听他妹子长妹子短的唠叨,耳朵里快要磨出茧子,敷衍地夸解萦有心之余,还酸溜溜表示君不封以后也不用特意来他这里天天讨酒喝了,横竖他们兄妹相亲相爱,解萦那里以后有的是好酒。

    君不封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的酸意,顿时反唇相讥,说祁跃嫉妒自己有妹子。

    祁跃反讽君不封是巴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有个多好的妹子。君不封非但没恼,还得意洋洋地干了一碗酒。祁跃看他这嘚瑟劲儿碍眼,“客气”地请他出去,君不封几个闪躲,与他就地切磋起来。

    兄弟俩原地比拼了一阵,不分胜负,祁跃匀给他一坛酒,给他指了裱画师傅的住处,让他赶紧滚。

    裱画师傅的住处离几位长老的居所很近,君不封带着新裱好的画往家走,一路边走边看,看画看得几乎失了神,完全没注意到一旁等着他发现的长老们,还是四长老用力地咳嗽了几声,君不封才回过神来,客气地朝他们打了个招呼。

    他们例行公事地寒暄一番,二长老旋即笑眯眯地问,他们之前的约定,没忘吧?

    君不封身体一僵,怅然地说,没忘。

    带着解萦的巨作回到家,屋里空无一人。这个时间,小姑娘尚在书法师傅的指导下练字。君不封这些天已不像前段时日那般担心解萦在学堂里出了什么纰漏,解萦开始慢慢融入到留芳谷中,他数次隐蔽身形从旁观测,确信解萦如今已交上了几位好友,每天起码有六七个孩子围着她,三个年龄稍大点的女孩更是轮番坐庄,天天抱着她,一会儿叫她小萦meimei,一会儿叫她小萦师妹,和她很是亲昵。

    将画作与他们在长安买的面具和其他稀罕玩意儿一并挂在书房,君不封出了屋,从院门开始,将整个小院由里到外检查一番,确信他能做到的地方都做到了尽善尽美,他去挖了些野菜,又去忘川叉了条鲤鱼,回来路上看到一只野兔从旁经过,他也就很不客气地将其带回烹煮。

    院内的两个土灶被鲤鱼和野兔占领,君不封左右开弓,忙出了一身细汗。解萦回到家时,君不封正忙着摆盘,看到大哥做了一桌子好饭好菜,解萦惊喜之余,还纳闷今天是个什么好日子。

    她缠着君不封问,君不封笑而不语,反而递给她一碗石榴汁。这石榴汁是经舂捣过的石榴在过滤后收集而来的,前几天解萦在祁跃的指导下做石榴酒,君不封从旁观看,也给劳累的小丫头捣了点果汁,里面还小小的兑了些白糖,尝起来滋味甚好,喝得小姑娘眉开眼笑。今天他如法炮制,小姑娘果然乐得眉眼弯弯。他看她高兴,自己也喝了一杯祁跃的酿造招牌好酒——人自醉。

    解萦嘁嘁喳喳地同他讲着自己今天在学堂遇到的趣事,声音宛如黄鹂般动听,君不封边听边笑,偶尔插几句嘴,小姑娘一开心,人就要往他怀里扑。

    这顿晚餐,兄妹俩是吃得一如既往的热闹。饭后,解萦帮着君不封干了一些琐碎活,随后被男人推着回书房,让她研读功课,可进去还没一刻钟,解萦就从书房探出了头。

    君不封这时已经忙完了手里的活计,正在主厅一个人喝酒。

    “大哥……”女孩怯怯地看着他,一副委屈地要哭的样子,“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给你画的画?为什么,为什么要把它挂在书房?”

    君不封一脸诧异:“你怎么会这么想。大哥当然喜欢你的画,如果不喜欢,又怎么会特意裱起来?大哥今天因为跟别人臭显摆,还挨了他们好几脚踹呢,你想想,为了你的画,大哥的屁股都被你这些个师傅们踹青了,这还不算喜欢吗?”

    “那为什么要……”

    君不封渐渐收起自己的调笑神色,招呼解萦到他身边。他摸摸解萦的小脑袋,转而拿起果篮里的一个苹果,单手削起它。

    解萦惴惴不安地坐在他身边看他动作,君不封单手削苹果的速度很快,苹果皮也一直没有断,这手功夫很靓,可因为心里紧张,解萦这个君不封御用捧场王很罕见地没有喝彩。君不封给她切了一小半苹果,自己拿着另一边的苹果啃了两三口,又酝酿了一阵,才幽幽说道:“丫头,大哥已经陪你在谷里住上一段时日了,现在你渐渐熟悉了这里的生活,大哥也帮你把这住处彻底收拾妥当,一切步入正轨……也该是大哥离开的时候了。”

    君不封之后还说了什么,解萦都没怎么听进去。

    她只是机械地咀嚼着嘴里的苹果,就像在吃一块无滋无味的蜡。

    君不封清楚,不管自己什么时候开口,他的离开都将对她是一个晴空霹雳。但他相信解萦也明白,他不能再往下待了。

    初来乍到时,他是帮解萦熟悉留芳谷的一把钥匙,既然她已成了留芳谷的弟子,君不封再在这里逗留下去,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了。

    即便与谷内诸多匠人师傅相处甚欢,但他毕竟是个外人。

    早在去讨要不夜石时,他就看出了二长老话里有话,君不封知趣,赶在长老们对他下逐客令前,他先提了告辞,声明解萦的生活彻底稳定下来,他就会走。

    如今,不用几位长老再多说,他也知道,告别的时候到了。

    对解萦说自己明日即将出谷,解萦明亮的眼眸瞬息黯淡无光,嘴也瘪了下去,泪水在眼眶打了半天转,最后她只说出了一个字:“好。”

    朝夕相处长达半年之久,君不封又怎会舍得离开这被他放在心尖的小姑娘,强忍着心里的疼,他半蹲下来,捋了捋她散乱的发,给她挤出一个笑容。

    “丫头,别难过。大哥又不是就此一去不复返了。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。之前不是说了吗,立冬那天是你的诞辰,大哥只要不是去了阎王殿,怎么都会回来看你的,我还要看铁匠师傅做的暗器,帮你验货呢。往后的日子你也放心,大哥会争取每隔两三个月就来见你一面的。”

    解萦低下头,几不可闻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
    君不封拍着她柔嫩的小手,心里也在叹息。

    莫说是留芳谷等着赶他,林声竹那边同样急着催他。自打到了留芳谷,他的鹰兄带来了不少林声竹的信函。不在蜀中的这段时间,林声竹被调往洛阳屠魔会分舵任分舵主,君不封虽然暂时不在舵中,实际也随着林声竹被一并调去洛阳。

    林声竹忙得不可开交,君不封却在留芳谷沉迷四处开荒,林声竹虽不知他在留芳谷做了些什么鬼东西,但看他来了十天半月始终赖着不走,送来的信也带了火气。

    君不封识字不多,此前几封交代公事的长信都看得颇为吃力,谈及私事,更得仰仗他的小解萦,但解萦一看林声竹这信是在拐着弯骂他,气得当场把信撕得粉碎,林声竹在里面说了什么要紧事,她也不告诉他。

    但即便她不告诉他,君不封也知道自己回去会面临怎样的凶险。

    洛阳不比蜀中,中原的形势更为复杂多变,喻文澜也是看重他们两人机警,将中原要地交给了他俩,这趟回去,只怕自己身上的担子不轻。

    可叹他明明是个朝不保夕的亡命徒,却和一个幼童许了长约。

    在认识解萦之前,君不封从没觉得自己的性命有多珍贵,对他来说,生存是一种饥饿的本能。可从这刻起,他知道自己不会再像以前那般无畏。

    有了牵挂,也就有了惧怕。

    现在思考几年以后的事,对他这个在刀口舔血的亡命徒而言,太奢侈。

    但在小丫头的诞辰来临之前,他的命是她的。

    第四章 告别(二)

    这天夜里,两人都没有睡着。

    辗转反侧了半天,君不封实在听不得解萦细细的叹息,最终直起身子,招呼着解萦起床。他抱着她,再同她说点体己话。

    没开口前,君不封不知道自己居然也有话这么多的一天,可一旦叮嘱起小姑娘,他就像是个喋喋不休的长舌夫。

    君不封主要谈的,还是快活林的问题。

    赶在解萦外出或睡觉时,他曾在快活林深处七进七出,因为行径过于明目张胆,几位长老都看不下去他闹出的动静,赶在他去向二长老讨要不夜石那天,长老们将他团团围住。他们得了他不日离谷的承诺,还逼问他一直闯禁区的原因。

    一听他是担心解萦的安危,漫山遍野地寻野猪,长老们都笑出了声。

    曾经的快活林确实是留芳谷禁区,里面也的确栖居着不少凶兽。三十年前,谷里来了位技艺高超的驯兽师,用他高超的技艺将凶兽们一一收服。但比起人,驯兽师还是更喜欢和动物做朋友,也不希望被其他人打扰自己的平静生活。因此,即便他收服了凶兽,也还是会放任凶兽吓人,从而将快活林的危险传说继续流传下去。

    久而久之,除了对其真实情况心知肚明的诸位隐士,年少的弟子们都认为这林子邪门得紧,别说是闯荡其中,就是路过都要骇破了胆。

    至于君不封和解萦曾留意过的诡异巨树,这倒是留芳谷的珍宝,长老们此前放任驯兽师霸占快活林的原因也在于此。

    三长老笑说,要不是观察到君不封确实没有什么坏心思,早在他提出巨树有异的当口,他们就联手把他杀了。

    巨树的树皮是一种罕见药材,千金难求。因其散发着某种人类难以察觉的气味,谷内动物不敢轻易靠近,第一任谷主为其赋名——树王。

    制作不夜石灯笼的布面便是糅合了树王的汁液浸染而成的,而留芳谷弟子平素所穿衣物的绸缎虽产自苏州,上面的繁复图样也是由树王汁液浸染过的纺线织成,用以保护弟子们在野外采药时,免遭受野兽袭击。

    广义地讲,哪里有树王汁液浸染过的物件,哪里就不会有凶兽出没。

    二长老那时笑骂道:“你这叫花子担心妹子是没错,但我们既然把她接进谷里,又怎会将她陷进凶险之中,解萦可是我们几人都看好的苗子,若不是本就有制衡措施,我们又何必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娃娃放到禁林旁生活,还不是为了锻炼她,你也不动脑子想想。”

    君不封当即就对几位长老道了歉,又拐着弯嘲讽他们的“锻炼”太离谱。他的丫头明明那么小,瘦弱到连两捆柴都拎不动。长老们抱怨他对女孩施援手过多,他却觉得自己做得根本还不够。

    君不封不提还好,一提就开始后悔,觉得自己不应该太轻率地许诺,怎么着也得陪着小姑娘把诞辰过了,或者干脆过到年关,留芳谷即便号称四季如春,想来冬天也是冷的,小丫头的那么瘦小,没他照顾,寒冬该怎么熬?

    君不封倚着床护栏浮想联翩,解萦晃了晃他的臂膀,担忧地问道:“大哥,你将谷内的这些秘辛尽数告诉我,会不会有危险?你刚才也说了,三长老说……可能会杀掉你。”

    君不封淡然笑道:“其实我已经看出来了,有些事是留芳谷里心照不宣的秘密,只要在这儿待的时间够久,就总会有知道那一天。何况这两件事,我现在告诉你,你会告诉别人吗?”

    “不会。”解萦顿了顿,“快活林凶险,寻常人不敢轻易往这边来,这也是好事,正好我乐得清静。”

    “这就是了。他们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大哥,目的是让大哥安心,大哥讲给你听,也是要让你放心……你想想,如果这是谷中秘辛,大哥还会活着和你聊这些吗?这明显是可以透露的秘密。当然,也还有一种可能,因为他们特别看重你,所以有些核心弟子要数年后才能知道的东西,现在就可以讲给你听。比如二长老,他就特别看重你在炼药上的天赋,我看他平时也没少拿这树王炼药,不然也不会这么着急地通过我把这个消息传递给你。对了丫头,你可不能因为喜欢清静,就总把自己关在屋里做机关,不出去。该玩的时候还是要和你的这些个师兄师姐们一起玩……”

    絮絮叨叨说了一堆,解萦不知不觉在君不封怀中睡去。

    听着她匀称的呼吸声,君不封把他的小姑娘端详了又端详。在留芳谷养了一段时日,解萦虽没有长个子,身体是恢复了过往健康的白皙,人也总是笑。

    可不知为何,现在看到她微蹙的双眉,他眼前总在闪现初遇她时的凄惶,耳畔依稀能听到她险些被拐时声嘶力竭地嚎啕。

    对于他们两人而言,这是一场注定的离别。

    君不封活了这么些年,已经很习惯告别了,可小姑娘呢?

    想到她可能又会哭成在襄阳时的样子,他的心就干干地抽疼着。

    守在小姑娘身边,君不封一宿没睡,喝了一夜的闷酒。

    这酒叫“人自醉”,真是好名。

    酒喝得多了,就像是一种闭耳塞听的麻醉,他可以暂且按捺住心底的抽痛和不安,迎接新一天的黎明。

    解萦醒得很早,一旁的大哥也是浑身酒气,呛得她很是难受。

    君不封喝得头有些疼,借着cao持早饭的功夫醒酒,将昨天晚上没吃完的饭食稍微热了热,两人简单用过饭食,君不封收拾好行囊,牵来马,本来要把解萦往马背上放,但小姑娘只是摇头。他提议两人一并骑马去谷口,她又嫌他一身酒臭。

    最后,君不封只能一手牵着马,一手牵着她,两人徒步向谷口行。

    谷口在留芳谷西侧,他们这一路,几乎横穿了整个留芳谷。

    晚些时候,解萦还要去学堂进学。

    每走几步,君不封就劝她说,丫头,回去吧,接下来的路,大哥自己走就行。

    解萦先是不理他,后面也确实听了他的话,在要去学堂的岔路口松开了他的手,可君不封牵着马走了一阵,就又发现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的小丫头。

    解萦一步又一步地送他,他也一步又一步地回头。

    他们一路走走停停,直到走出谷口,迈过了那一线天,快要重新进入那团迷雾中。

    留芳谷的风景已然模糊不清,小姑娘却还像一根伫立的竹,亦步亦趋地跟着他。

    眼前的雾气愈发重了,君不封停了脚步。

    他从不知道,原来仅是驻足,身体都会变得这样沉重。他向来自认洒脱,这一刻也在忍着前所未有的剜心疼痛,“人自醉”的功效已然失了灵。

    他蹲下来,郑重其事地看着解萦:“丫头,回去吧,送到这儿就可以了,再跟着大哥,就要陷入大雾里了。之前咱们闯进这阵也是侥幸,最近你的几位师傅又重新改了阵眼,贸贸然闯进去,只会越陷越深……别让大哥为你担心,好吗?”

    解萦低头,咬紧了唇,不说话。

    君不封拍拍双手,向解萦展开双臂:“来,让大哥再抱一下。”

    解萦还是低着头,缓缓蹲下身,抱着双膝抽泣。

    虽然是可以预想的发展,君不封还是慌了。他笨手笨脚地给她拭泪,小心地陪着好:“别哭丫头,昨晚大哥不是和你说好了吗,立冬那天就会回来看你,给你过诞辰的。你想想,有离开才会有成长,这样等大哥回来了,不止大哥能给你礼物,你也能给大哥惊喜。不说别的,小木板上的几个靶子,你那时肯定能打准。”

    解萦只是哭,并不理他。

    君不封还欲再哄,解萦却摇头,不让他再说。她缓了缓,拭掉眼角的泪,狼狈地抬起头。小嘴稍微张了张,解萦最想说的那句话,还是稳稳地在她心房驻足,说不出口。

    还能怎么说呢,她只是想让大哥一直陪着她。

    虽然现在已经有了不少相识的同门,但大哥走了,她新结交的朋友也不会事无巨细地在她身边照顾她。

    朋友们都羡慕她有条件那样好的弟子房,可大哥不在里面,再好再大的住处,于她也都是空。

    她就像只无人庇佑的孤鸟,连栖息都落寞。

    娘亲走后,只有大哥一心一意待她好。她没能力,治不了娘亲的病,而现在,便是挽留大哥,能做的东西也有限。她年纪小,人言微轻,对他撒泼大哭甚至是恳求他不要走的唯一手段,而哭闹又能困得住大哥几时呢?

    他是大英雄,屠魔会有无数拯救天下的要务要等着他去做。相比那些重担,她一个无根无萍的孤女又算什么?

    她知道自己目前的要务是在谷里好好修习,日后成为大哥的助力。她不能让大哥担心,她也曾暗暗发誓要让大哥一直看到自己微笑的样子。

    可他要走了。

    几个月里,他们密不可分地生活在一起,大哥就好像是她生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,他的离开,就如同是从她贫瘠的身体里生生挖出一块鲜血淋漓的rou。

    剜心之痛,也不过于此。

    这样难耐的疼痛激得她想就地尖叫哭嚎,可她要忍。

    君不封小心擦净了她的泪,把她搂进怀里,还是无言。确定小姑娘的情绪已经平复,君不封不再多言,牵马遁入雾中,再未向后看过一眼。

    他没有听到解萦跟来的动静。

    确认自己在这弥漫大雾中走得够远,君不封回过头,那一路跟随他的倔强身影已不见踪迹,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迷雾,一如他过往一人行事的孤独。

    君不封心里空落落的,原地缓了许久,他依着之前获悉的口诀,艰难地找着出口。

    第四章 告别(三)

    傍晚时分,解萦依着不夜石灯笼的指引,伴着微光回到住处。

    合上门扉的那一刻,她迎来了彻底的黑暗。

    她把自己关进卧房,躺在床上,呆呆地看着帷幔。

    卧房里隐隐飘着酒香,大哥没喝完的“人自醉”还在桌上放着。

    那么爱喝酒的一个人,破天荒地没喝完他爱喝的好酒。

    清晨还是两人一起出的门,可怎么到夜里了,既没人为她点亮烛火,也没人在好饭好菜前倾心守候,更没人早早站在她回家的必经之路,殷切地张望四周。

    没了大哥的小屋,就如同一座死寂的坟冢。

    这一刻,她是真的意识到,大哥离开她了。

    引而不发的疼痛在此刻悉数爆发,解萦痛不欲生地嚎啕着,身体痉挛不止。和大哥的旅途就像是一场漫长而不真切的梦,现在梦醒了,她又被打回了孤家寡人的原形。可即便哭声再凄厉,也不会再有人在她身边悉心呵护了。

    解萦不知自己这一日究竟是怎么熬下来的。

    自从大哥的身影消失在迷雾之中,她的记忆也就像有了断点,魂游太虚度了大半日。若问这日修习了什么功课,和同门说了哪些话,中午晚上又在伙房用了什么吃食,她都能一五一十地答出来,可这一切似乎都与真正的自己毫不相干。

    目之所及,尽是隔膜。

    恍惚中,她似乎还在竹林里惊惧的溃逃。

    她害怕,怕得跌下床,身体重重地栽到拔步床的木板上,关节也许磕青了。她还是哭,然后听着自己的哭声在空荡荡的屋里游荡。

    她叫娘亲,无人应答,她唤大哥,回应她的只有风声。

    带走娘亲的是病,她挽留不住。可大哥呢?

    原来她也会突如其来地恨他。恨他为什么要走,恨他为什么不能一直陪着她在留芳谷,也恨他为什么要走了,还不能带上一个她。

    他为什么要抛下她一个人?为什么?

    理智知道大哥于她有大恩,可她控制不住对他的谩骂。用粗鄙的语言骂了个痛快,她的恨意暂且平息,又可以毫无感情地审视这个瘫在地上不人不鬼的小东西。

    大哥要是见到现在这个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她,估计也不会哄,他只会说她不懂事。

    大人都喜欢乖孩子。

    解萦的鼻子又在酸,很快否定了刚才的想法,即便把大哥想得再坏,骂他骂得再凶,一旦自己真的嗑着碰着了,最心疼的始终都是他。

    解萦揉着眼睛哭了一会儿,决定不和这个讨厌鬼计较了。

    他说要她等,那她就等好了。

    他要是敢不来,她就用自己学的最难听的话去骂他!骂他个三天三夜!

    她忍着身上的疼痛站起身,打开屋里装有不夜石的木盒,盈盈光辉瞬间填满了卧房,解萦偏过头,看到铜镜里的自己。

    呵,一个扭曲的小鬼。

    哭够了,也疯够了。她擦干脸上的泪,坐在桌前,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扒起了石榴,吃了大半个石榴,解萦回到平日训练的地方,又做起了日复一日的枯燥投掷。

    大哥会不会如约而至,她不敢奢望,但解萦自始至终都是守约的人。大哥对她有期许,即便她心里有气,也不应该辜负大哥的期待。

    夜里的大半时间都用来练武和做机关,真投入进去,解萦心里横亘的疼痛似乎也没那么尖锐了。睡觉时,她把君不封的衣物套在了他特意给她做的布娃娃身上,闻着上面的皂角气息,虽然仍是辗转反侧,难以入睡,但仿佛他就在她身边,像过往一样守护着她。

    君不封离开留芳谷的第四日,解萦收到了他的飞鹰传书。那时她正在前往学堂的路上,一只雄壮的巨鹰朝着自己俯冲而来,一旁的同门都吓得惊声尖叫,解萦倒对此见怪不怪,甚至在看着大哥的鹰兄矫捷地捉了只路过的野兔飞远之后,她才不慌不忙地看起大哥寄来的信。

    信函很短,是告诉自己他已经快马加鞭抵达洛阳,让她无须为之担心。

    君不封的字很丑,狗爬一样字迹在纸面上歪歪曲曲地蠕动,解萦抬起手,透着日光看它们,脑海里依稀浮现出君不封的笑颜。

    囫囵过了四天,旁人察觉不出解萦的异常,只有她清醒地知道自己的分裂。与师兄师姐们言笑晏晏的是她,回家扔石子扔到手指肿胀的是她,在床上整宿睡不着抱着娃娃哭泣的,也是她。

    就像是有一个最真实羸弱的自己,身边都是密不透风的网,她透过网看外面,同时也在看另一个自我的表演。

    如果没有这封信,解萦不知道她还能在这种随时可能坍塌的崩溃里熬多久。即便信件上只有丑陋的寥寥数语,对她来说也弥足珍贵。

    “已达洛阳”就如一句咒语,这天夜里,她抱着那个被命名为“君不封大坏蛋”的布娃娃,终于毫无负担地睡着了。

    如果说之后的日子仅是在等待彼此重逢的那一天,时间过得倒也快。

    不知不觉,已近立冬。

    其实君不封离开留芳谷也不过月余,可大哥不在的每一天,于解萦都是度日如年,好在大哥经常会差遣着鹰兄给她送信。可惜信写得再多,君不封的字迹还是一如既往的丑陋,有时想说的东西多了,他遇到不会写的字,只能凭空画圈,有一封信甚至画了大半篇圈,解萦看了就要笑。

    大哥信上写的都是些琐碎的日常,比如今日去了哪儿,又在当地吃喝了什么。夜里捏着大哥的信函入睡,梦境里,仿佛她还跟着大哥漂泊,四海为家。

    冬日将至,绣坊的师傅们也为大家赶制了冬装。绣坊主管缝纫的师傅姓祝,素来话少,此前曾短暂和君不封有过交集。解萦因为实在对女红不开窍,平常和祝师傅少有来往,但考虑到大哥是立冬那时才来,祝师傅让她去绣坊领新衣时,解萦也带了自己酿的几款米酒,委托她给君不封做几件四季常穿的袍子。

    大哥是苦出身,也很恪守自己门派的本分,衣服都是穿了又穿的打补丁。来留芳谷的这一路,他总说自己亏待了她,给她穿了一路粗布。但解萦知道,大哥已经给了他力所能及的全部,相反,她受了他恁多恩惠,还是要寻机会报答才好。

    重逢日期将近,解萦失衡的心态也渐趋平和,恨他恨了一段时日,恨意消弭,她又在惦念他的好。祝师傅本来对君不封的印象就不错,这次也就应了解萦的请求。

    解萦这次前来绣坊,也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惊喜。

    原来,君不封因为担心解萦体虚,早就来找过祝师傅,请求她多给解萦准备几件秋冬季节的衣物,冬衣里尤其要多塞棉花。

    留芳谷的弟子们在冬日都会有属于自己的皮毛斗篷,这斗篷的颜色往往由祝师傅和她的徒弟选定,唯独解萦的这件斗篷,颜色是君不封亲自选的。

    那时尚是金秋,但不妨碍君不封做起了隆冬的梦。想到雪夜里行走的小团子一点一点拱到他身边,抬起头,笑容如梨花绽放,他又该如何形容那一瞬的惊艳?

    君不封很不客气的,为解萦选了个夺目亮眼的颜色——大红色。

    留芳谷弟子的服饰配色普遍清淡素雅,像大红色这种浓烈的色彩,尤为罕见。

    立冬那天,留芳谷也应景下了场大雪,解萦起了个大早,千挑万选,还是换上了绀紫色的衣裙,用银饰收拢了她披散的长发,显出了自己厚厚的刘海。她披上了那件大红色小斗篷,帽子盖上了她的脑袋,也遮蔽了一定视线。

    解萦摸着黑出了门,她提着君不封为她做的小莲花灯,一路踏雪而行,那一抹明艳的红,是白色山谷中的唯一亮色。

    解萦本就生得白皙,再披上这件大红披风,更衬得肌肤雪白,斗篷鲜红。

    赶到学堂,同门的孩童见到她,也都倒吸了一口气,感慨这是个何等精致的玉人。

    解萦平时和朱蒙她们三个女孩最熟,来了学堂也自然往她们身边凑。朱蒙看出解萦这日的气色格外好,笑着问她发生了什么事。

    解萦有些扭捏,又根本藏不住到嘴的雀跃。她无比开心地告诉她的三个小jiejie,今天是她的诞辰,大哥会来看她。

    一听这日是解萦的诞辰,朱蒙嗓门大,直接嚎了声。学堂里的其他人也都听了个正着,李贽和邱敖溪自帮过解萦后就与她走得很近,带头祝她生辰快乐。

    在这一屋子的祝福声里,唯有曾经对她做过恶作剧的罗介晔不吭声。

    据朱蒙说,在解萦来学堂之前,罗介晔是他们这些孩子里年龄最小最聪颖的,他的性子虽张扬跋扈,却在一些孩童中很受欢迎。解萦来到学堂后,很多人的注意力就转移到了她身上。

    罗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