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梦蕉(十一)

    阮诗敛了笑意,却仍礼礼貌貌地回应:“卫公子请讲。”

    “一支射中靶心,便算赢。这也太容易了,只怕我们一个个比下来,人人都能射中,还有什么胜负可言。阮小姐今日只带了一柄名剑,胜者,也只该有一个。”卫宁话音一落,便随手从托盘里抄起一支箭,开弓、搭箭、引弦、放箭,快如闪电,一气呵成,众人还未反应过来,方才的那支箭,已然深深地插进了靶心的正中央,“夏公子弓术不错。不过五十步射木靶,没什么比头。比弓术,向来以射天上飞禽为第一,只是今日不一定遇得上。退而求其次,便在百步之外,栓一枚铜钱,箭从铜钱眼中恰好穿过,即为射中。夏公子刚才是代叶老伯出手,自己的三箭,不如来比一比这个。”

    阮诗倒抽了一口冷气,她怎么把这个人忘了——她终于懊恼地记起了卫宁的来历。他不止是卫校尉的儿子,更是今科高中的武进士。她原以为,夏初那样的弓术,已经非常厉害了,旁人纵有练过的,也至多不相上下。可是,卫宁方才那一箭,几乎连准备都不需要,信手拈来,何等轻松。如果再让他改去比射铜钱,恐怕,恐怕……夏初要比不过了……阮诗咬了咬下唇,想要尽力找托辞劝阻,可是两人按照现在的规则,已经打成了平手,要怎么推脱才好——

    这时候,夏初却微微一笑,说道:“我虽不能,卫兄既有命,也只能尽力一试。”

    阮诗无法,只得示意下人,按照卫宁所说,到百步以外找了棵树,树枝上用绳子栓吊一枚铜钱。卫宁这时候也认真起来,稍稍屏气凝神,拉开弓弦,瞄准了一会儿,才松手放箭,众人眼睁睁瞧着这一箭飞出去,恰从铜钱方孔中飞过,连上下边沿都没沾半点,都不由得看呆了,蹲在铜钱侧面凝神观看的下人,此时也大声喊:“中了,中了。”

    卫宁扬了扬唇角,只是这样还不够——此时天上恰巧扑棱棱飞过一行山雀,卫宁心随意动,手起弓发,只听得一声凄厉鸟鸣,一只雀儿从天上掉了下来,跌在绿草丛里,下人跑去捡起,只见那山雀雀身被箭杆牢牢对穿,羽毛尚在汨汨淌血。

    卫宁很是满意,志得意满地向阮诗望了一眼。她愣愣地站在那里,大抵也同其他人一样,被自己的武艺震撼了。三支箭,一中木靶,一中铜钱,一中飞鸟。再没有比这更完美的表演了。他要争的,不止是一场胜利,一个彩头,一柄名剑,而是她的心仪——他转头看向夏初,笑了一笑,将弓递还给他:“夏公子,该你了。”

    夏初倒是不卑不亢地接了过来,一开始像是有些紧张似的,低头平复了一下呼吸,才弯弓搭箭,找了好久好久的准头,才松手发箭。可是偏偏不遂人意,方向略偏,长箭擦着铜钱的边缘飞了过去。第二箭试图调整方向,又从另一侧擦边掠过。甚至到了第三箭,还要偏得更多更远,毫无章法地斜飞出去,甚至离铜钱的边缘都足有好几寸远。

    阮诗目睹着这一切,心情跌到了谷底。她甚至惴惴起来,她知道夏初从来没有被人在公开的场合比下去过,唯独在她刻意拉的场子上,输得一败涂地,他会不会很不高兴。她不禁偷眼去瞧他的脸色,可是这一眼也是白看,夏初绝对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因此而失态。他仍然端着教养极好的微笑,毫无妒忌地称许着同龄人出神入化的武艺。

    阮诗心中一片冰凉。毫无疑问,众人都已经被卫宁的本领震得目瞪口呆,更不会有第二个人敢上来挑战,卫宁已经是当之无愧的胜者了。现在,不管她心中有多么忐忑,有多么不情愿,都必须去为这件事收尾了。她转过身,借着从捧盒里拿起匕首的时机,整理了一下神情,脸上挂起青涩礼貌的浅浅微笑,目不斜视地走到卫宁面前,对着这位大获全胜的骄矜少年,半垂着眼睛,双手捧着那柄匕首,说:“卫公子武艺超群,名不虚传。能以这柄匕首相赠,是在下的荣幸。”

    “多谢阮小姐。”卫宁单手握着剑鞘,拿起了匕首,当即佩在了身上,这才向阮诗拱手道谢。阮诗微微屈膝,默默地还了这一礼。那时阴错阳差,又陷在患得患失的心情里,于是她将这件礼物送给卫宁的时候,着实不情不愿。却没想到,经年以来,卫宁竟然一直将它带在身上——

    “我那时候也真是个蠢货,怎么会看不出来,你是想把这个送给太常的。”卫宁饮尽一杯,自嘲般地摇了摇头,“人人都不出头,只有我跳出来搅局,偏要显这个本事。真真可笑。”

    阮诗想起往事,莞尔一笑,说:“我倒是庆幸,能将这柄匕首送给你。也算是,替它找了一个好主人。名剑自然要配英雄。你比太常,佩这柄匕首,更合适得多了。”

    卫宁转着手中酒杯,哈的一声笑了出来,酒劲上冲,眼睛里却隐隐泛起了泪意。

    阮诗见他这样,也慢慢敛去了浮淡的笑容,说:“你回到京城,去拜坟了么?”

    “拜坟?”卫宁一时间没反应过来,反问了一句,然后便明白过来了——他们的旧识,当日诗会上的十来个玩伴,连同叶墨在内,只剩下了他,阮诗与夏初三个人还活着。其他的人,都已经在一场血雨腥风的屠杀之后,成了刀下之鬼,被匆匆收殓,埋进了东山的坟堆里面,“我去拜坟做什么。我当年离京的时候,只有你还来送我。那时候,我就知道,只有失意之人,才会记得失意之人。在得意人那里,你什么都不是——”

    阮诗默然。卫宁入仕最早,心气最高,可自从离京之后,无缘无故困在一隅,将近二十年不得升迁,心里积压了不知道多少愤懑与不平。这份心情,她也能领略几分。从这里论起,或许他们,也算得上“同是天涯沦落人”了——或许,这也正是她将卫宁调回京城里来,期望他能为自己分担心腹重任的缘由——

    “我也知道,这话听来可笑。不要说我只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养子,就以我义父的家世和官位,若不是当初太常抬举,我根本不能与这些人平起平坐。后来年纪轻轻,就能当上一方太守,已经是很得意了。”卫宁一边挂着笑,一边继续用冷冷的口吻,嘲讽自己,“可我还是觉得失意。这也没有办法。说来,都是我年轻的时候,仗着自己有点本领,就自视甚高,生出了许多妄想,自然也闹出了不少笑话,早成了别人的笑柄,还懵然不知。”

    阮诗有些不忍再听下去,叹了口气,低声说:“子澹,你醉啦。”

    “世事难料,何妨一醉呢。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,今日有酒不醉,以后,还不知道是怎样。”卫宁笑着说。

    阮诗也被这句话触动了,勉力一笑,低头斟了一杯酒,跟卫宁轻轻碰了碰杯,便仰起头,一饮而尽。她觉得自己渐渐地醉了,脑子还算清楚,脸上却发热,手臂腿脚也有点发软。卫宁回京接任司隶校尉之后,半天都呆在司隶府里没出来。她便来找他了。跟卫宁喝点酒叙叙旧,就算是接风了。却没想到,连自己也要醉在这里了。

    那夜,借着这点酒劲,卫宁一定要带她在司隶府到处走走看看,用卫宁的话说——“这种地方,从今以后,你也不会来第二次。这跟廷尉府、京兆府那种地方又不一样,他们都还要按法度办事。天底下,最不合制度与规矩的东西,一样样明明白白摆着的,就只有这里了。”

    司隶府里,最不合道理的地方,就是地下隐秘的石牢了。卫宁提着灯笼走在前面,阮诗一只手扶着墙壁,沿着逼仄的台阶,小心翼翼地走下去,她脚步有些虚浮,到了格外陡峭难行的地方,卫宁会伸出手臂,让她借一下力稳住重心。就这样,一直走进黑暗而萧森的所在。就算她全然醉了,也该被这石牢里的森森寒意冷透骨髓,况且她一直还清醒着。

    卫宁按动了机关,一扇厚厚的石壁蓦然合拢,一阵刺耳的响动之后,牢房里的声音一瞬间都消失了。石门里,只有他们两个人,风声、蝉声、滴水声,一切都消失了,寂静到恐怖的地步。如果这里发生什么,没有人会知道,也没有人能阻止。卫宁紧紧地握着匕首的青玉柄,却双手发抖,迟迟没有办法拔出——他该借着这天赐良机,杀掉眼前这个发动政变、窃夺权柄、威胁社稷的罪魁祸首,报答救了他一命的先帝,也为那些无辜死去的旧识们报仇,成全大义——可是,这个世界上还有谁,在旁人都忘了他的时候,都还一直记得他,特地把他从无望的泥沼中拉出来。甚至还这般地相信他,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走到这里来。她这样的人,明明该更谨慎的。为什么,就会这么轻易地相信他的话,将自己置身于不可知的危险当中——他永远在报答过去的人,那现在的人,当下的人,眼前的人,又该怎么办呢?也许,也许他该再等等,也许他能找出一个,在夹缝里面,两全其美的办法,也说不定……

    阮诗坐在木椅上,静静地看着卫宁的背影,在石壁边上伫立良久。

    “——我本来以为,我会有点害怕这个地方。”卫宁沉默良久,终于开口,“我十几岁的时候被人构陷,也被关在和这里一样黑的牢房里面,关了十来天,每天被拖出去过堂——也算我运气好,到底撑着一口气想活着,要是差了一点,可能早就在这种地方,无声无息地死掉了。”

    阮诗心中戚然,叹了一口气,说:“我那时整日呆在家里,是到了很久以后,才知道这件事。倘若知道,大概也能托京兆尹,早点救你出来。”

    “这些事,都是命运使然。”卫宁怆然一笑,转过身来,“所以你不该跟我来的。这种地方,会发生什么,都没人知道的。”

    “我信你,所以才请你回来帮我。”阮诗说。

    “你信我吗?你都会信我吗?——你信我不会害你,也信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么?”

    阮诗静静地望着他,两个人视线交汇,这时候,阮诗绝不再会像年轻时候那样,低下眼睛或是躲开视线,做出羞涩的小儿女似的姿态了:“我没想过。”

    听到阮诗的回答,卫宁笑了,往昔的一幕幕像浮光掠影,刹那之间掠过心头,又在顷刻之间化为风烟。至少这一刻,这个石室里都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,真的有一种冲动,让他想要忘记过去,也想要忘记很多人,很多事……可是他还要记得死去的人,记得许多人曾经活着时候的样子,记得东山上的坟茔。于是笑着笑着,却又落下泪来……卫宁一把抹去泪痕,走到她的对面,双膝次第跪在地上,向她郑重地行了一个,臣子对君王的礼节:

    “大司马。在下受你提拔,终于得见天日。从今以后,自当竭尽忠诚,回报大司马。”

    阮诗点了点头,自然而然地进入了君王的角色,接受了卫宁的效忠。她伸手扶卫宁起来,望见他腰间佩的匕首,问道:

    “这柄匕首,可还合手?你会带一辈子么?”

    “都已经带了几十年,一辈子也没多长。一直带在身边,便也不难。”

    可是这把匕首,却兜兜转转,终究回到了她的手中,剑柄上的青玉,仍旧温润无瑕,剑鞘上的金丝,依旧耀眼生辉。就像她从来未曾把它送出去过一样。

    阮诗派人召苏云入府相见的时候,苏云正在尚书台办公。在此之前,已有近半个月未曾见过阮诗。晌午时分,苏云已经从抄来的邸报中,得知了卫宁举兵造反的事情。惊异之下,料想阮诗此时召见,必然十分要紧。因此匆匆坐上车马,很快便赶到了大司马府上。

    在云翳似的屏风后面,只能看到一个隐约的身影,似乎正静静地坐在窗下,寂寥萧然。苏云有许多疑惑不安,却照旧行了个礼:“大司马。”

    “卫宁叛乱的事,想必你也知道了。此次平叛,我亲率兵马前去,苏尚书,劳烦你随我同行。”阮诗说,声音沉静,一如从前。

    【第三章 完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