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梦鸾(十)

    黑夜深深的晚上,柳梦正在书房里画画,走廊上传来一阵连绵的脚步声,门口探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,浸在明黄的月光里:“老师,你还在呀。”

    柳梦教授的小女公子,单名一个桃字。人如其名,这个七岁的女孩子,穿着碧绿的罗衣,白皙的脸颊上浮泛着少女的红晕,就像初春二月盛开的桃花。

    柳梦不常回她在侯府外面的住处,因为她很快发现夏桃很依恋她,不愿意她离开。夏桃以好学为借口,常常在放课后也来找她,其实不过是想留在她的身边,和她多说说话罢了。柳梦发觉了这一点以后,就几乎不再出府去住了。

    夏桃问了老师的许可,挪来一张长凳,坐在她的对面,双手托着腮,艳羡地看着柳梦胸有成竹地挥洒着狼毫竹笔,在一张白纸上变出栩栩如生的一个人。

    “想学吗?”柳梦问。

    “想。”夏桃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柳梦失笑:“你什么都想学,也该有个次序——放心吧,有闲时了,我教你。”

    “老师,我看书上讲,画具有很多讲究,纸,笔,颜色,墨,都与平日写字不同。为何老师仍旧用平常的笔纸,不让人买一些来。”

    柳梦微微一笑,回答道:“作画最重要的,在于随心所欲。笔墨纸砚,都是细枝末节。昔日大苏学士公事之余,偶发一兴,就拿起桌上批示公文的朱笔,画了一幅朱红色的竹子。有人看了这画,问他,这世上只有绿竹,哪里有红色的竹子。大苏学士却说,人人都画墨竹,可世上也并没有墨色的竹子,既然如此,我画朱竹又有何不可。那幅朱竹别致有趣,后人便争相效法起来,还传颂此事为佳话。可见只要随性而至,无不可用,无不可画,何必拘泥于笔如何,纸如何,墨如何。”

    柳梦兴之所至,一气呵成,反复看了一看,再无可添笔之处。夏桃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墨迹半干的纸转了过来,上面画着一个少年公子的背影,纶巾飘飞,衣衫翩翩。

    “老师,这画里的是谁呀?”

    柳梦浅浅一笑,随口回答:“是一个梦里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梦里的人?”夏桃不解,“——我昨夜做的梦,一醒就记不得了,老师还会记得这么明白吗?”

    柳梦没想到她会追问下去:“方其梦也,不知其梦也。梦之中又占其梦焉,觉而后知其梦也。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——阿桃明白这句话吗?”

    夏桃摇了摇头。柳梦便取过一张白纸,一边解释,一边将这句话写给她看:“这是庄子《齐物论》里的话,意思是说,人在做梦的时候,不会知道自己是在做梦,甚至在做梦的时候,还会去占问梦的吉凶。也只有在醒来的时候,才会知道自己是在做梦。就像这样,人世间也是一场梦。只有大觉悟的人在觉悟之后,才会知道自己所经历的种种,都只是一场大梦而已。”

    夏桃看着那张纸条,想了一会儿,问道:“这就是说,我们其实都是在梦里?我现在和老师说话,也是在做梦了?”

    柳梦看着画里的人,有一点出神。

    “老师?”

    “庄子是这样说的。”柳梦回答。

    “老师也是这样想的吗?”

    柳梦笑了一笑,说:“究竟是对与错,终归还是要阿桃自己来想了——这本书读起来有些难,等你再大一点儿,倘若喜欢,再来判断吧。”

    夏桃点了点头,低下头,像是似懂非懂的样子。柳梦觉得,庄子绕口令式的思辨,对于一个七岁的小女孩来说,过于枯燥而令人困倦,远远不如明快的书画来得有趣。夏桃大概不会想要继续这个话题了。可是,过了一会儿,夏桃抬起了头,说:“我也一直记得一个梦——老师,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,您,您也不要听——”

    柳梦配合她,微笑着举起双手,捂了捂耳朵:“好,我什么都听不到。”

    “——我觉得,我很久很久以前,去表哥家里玩的时候,曾经见过一个比我大一些的哥哥——大概是表哥的朋友——他穿得很漂亮,站在一棵杏树底下。我叫碧纹jiejie——那时候照顾我的一个jiejie——帮我摘一枝树上的花。那个哥哥听到了,他比我高好多,就伸手折了一枝杏花,递给了碧纹jiejie。”

    “那天之后,我再没见过这个哥哥,也没人再提起过这个人。我有一次问碧纹jiejie,她也摇头,说不记得了。我就觉得,是不是根本没有这个人,只是我做的一个梦,想出来的一个人。”

    “后来,我又去表哥家里,只有表哥和卫家jiejie在的时候,就问他们,是不是真的有这个人。”

    “表哥却说,不就是叶家那小子,和他家里人一起,已经死了两年了,当初还是姑父亲手把他们葬了,全京城都知道,怎么你不知道?”

    少年回答了他年幼的表妹之后,觉得有些尴尬,戳了戳身边一言不发冷着脸的卫姓少女:“——是你爹干的吧?”

    少女啪的一掌,拍掉了他的手,怒气冲冲地瞪着他:“怎么是我爹干的?那时我爹还在苏州,谁知道你们做了什么事。你们家就是这样,想干什么都推到别人头上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错了我错了,”少年讪讪,搓着手,忙不迭地讨好她:“……不是我们家。我姑妈是我姑妈,我爹是我爹,我是我。我姑妈的决定,我爹有时也不大同意,这就跟你爹得听我姑妈的一样,我爹也没办法。你可千千万万不能因为这个,不愿意嫁到我家里来,你都答应好的,可不能反悔——”

    夏桃有些哽咽。柳梦坐到了她的身边,伸手搂住了她。

    “从那天之后,我就经常在梦里见到这个哥哥,时间长了,我就觉得他真的是梦里的人。我再也没办法忘记他了,虽然是我梦里想出来的人——只要这样想,我就觉得没那么难过了。不过我也知道,我知道,这都是在骗自己。像这样,又过了很久,我实在忍不住——我没办法随便出去,就趁着去表哥家的时候,求表哥,带我去他的坟上祭拜。”

    “后来,这件事被娘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夏桃好久好久没有再说话,咬住了嘴唇,放在膝盖上的小手紧紧攥着衣袖。这是她犯下的最大的错误,她无法向他人坦白。她想要亲眼确证自己的梦。照顾她长大的jiejie们,却从来不答应她的请求,一再劝说她不要去。那时候她还会因为她们的拒绝而生气,决心要和她们冷战一辈子。只有任侠气的表哥被她的恳求打动,骑着马带着她去了荒芜的山上。可是那天晚上,母亲就知道了这件事。灯火通明的庭下,许多人的惨叫哀鸣声在整齐的刑杖下连成一片。今天所有陪她出去的仆婢,都要被杖打发卖。她被冷飕飕的山风吹了大半天,还没有缓过神,就要眼睁睁看着那些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人,他们每天帮她穿衣梳头,教她唱时兴的歌谣,替她编花环戴在头上,出门的时候扶着轿杆护着她下轿——结果都要因为她的错误,被棍子打得遍体鳞伤,然后被驱赶去她再也无从知道的地方。

    “……不关别人的事,是我一定要去。他们都劝过我的,可是我没有听,他们也没有办法……”夏桃仰起头,拼命让自己不要哭出来,哭出来就不能再说出完整的话,也就不可能再说服母亲。

    可是,母亲冷淡的目光还是落到了她的身上。那一瞬间,她的声音就停住了。她想起东山上的一排排坟茔。母亲决定杀死那些人的时候,也一定有许多人向她求情,但是他们还是死了。现在也一样,不可能因为她微不足道的恳求,就能改变他们的命运。

    “这是规矩,他们也都知道的。”阮诗淡淡地说,“既然知道,还违反了规矩,就必须要接受惩罚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明知故犯,无非是赌我不知道。我不知道,他们就既讨好了你,也侥幸躲过了惩罚。只不过,这世上本没有侥幸这一回事。做了错事,就要付出代价。”她的母亲说。

    夏桃想,不是这样的,不是讨好,不是侥幸,只是为了满足她的愿望,仅此而已。可是在母亲面前,她太小也太幼稚。母亲威严的视线,让她的自信荡然无存。只有一件事确凿无疑,她也做了错事,必须要付出代价。

    阮诗把她叫到屋子里。在紧闭的房门里,夏桃把衬裤脱下一半,掀起裙摆握在手里,反跪在椅子上。这惩罚很疼很疼,每打一下她都会喊,到后来甚至哭了出来。可是,夏桃其实并没有那么怕母亲的藤条。虽然停手的时候,她觉得从腰到膝弯都火辣辣地烧了起来,两条腿几乎站不住。

    但是,每一次她挨过打以后,母亲都会让她趴在床上,亲手为她涂上清凉的药膏。有时,她还可以因此在母亲身边睡一夜。她先前觉得无比羞愧,这时却可以像寻常人家的女孩儿一样,向母亲小小地撒娇,在一点点惊喜中沉沉睡去。

    然而这个夜晚,在许多人的悲苦之上,她绝不可以因此而感到温暖。夏桃魂不守舍,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合拢的窗户,在深夜里,所有不忍听闻的声音,都渐渐静了下来,归于沉寂。夏桃抬头看了看威严的母亲,眼泪又流了下来:“娘,都是我不对……”

    阮诗打断了她求情的话:“是你不对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娘对我说,我不应该去……”

    夏桃靠在老师轻盈而温暖的肩上,老师的身上,有很好闻的香味,像一个母亲温柔的双手。只有这双纤细的,香气淡淡的肩膀,还愿意做她安静的依靠。夏桃闭上眼睛,让泪水划过皎洁的脸颊:

    “……娘说,我没必要为这些死掉的人挂心。谁都会死,总有一天……有一天,爹爹mama也会死,到了那时,我打算怎么办呢……”

    小姑娘静静地哭了起来,温热的眼泪浸湿了柳梦的衣裳。

    “……老师,这都是梦吗?可是……可是我还是很难过,我觉得这样不对……”

    夏桃站在她父亲的桌案前,想要从博学的父亲那里纠缠出一个答案。她开始记事的时候,父亲并不在家里,家里的仆人说,父亲是边关上的将军,所以要再过很久才能见到他。后来父亲回来了,她却从没有见过父亲穿上盔甲,威风凛凛的模样。她只能呆在父亲的书桌旁,静静地看他日夜埋首于方寸之间,笔墨之中。或许她的父亲已经将她想要的答案写进了文章里。可是她太矮了,要踮着脚才能够到那些父亲倾尽心血的手稿。就算拿到了手里,翻来翻去,年幼的她,也只能看得似懂非懂。

    她知道这都是自己读书太少的缘故。她要读更多的书,学更多的东西,总有一天,她能弄懂这一切的答案。

    夏初放下了笔,看向他神色悲怆的女儿,平静地说:“这是因为,我们这些人的路已经走到尽头了。已经走进死路的人,只有用杀戮才能保住自己。你娘做错了,但也不过是重复了许多人的故事而已。”

    父亲的目光温柔而悲伤。即使不能全然听懂这番话,这目光就足以让夏桃感到惶然。她抱住了父亲的手臂,哭着问:“难道就只能这样下去了吗?总有一点办法吧,您告诉我——”

    夏初伸出手,拭去她奔涌的泪水,看着她,微笑着点了点头:“如果是阿桃的话,一定可以比我们走得更远。”

    父亲的声音,日日夜夜回荡在夏桃幼小的肺腑中。

    “……就算是梦,总能,总能做一点什么吧……也许我真的能做些什么……让这种事情不要再发生……”

    “阿桃,不必一直为这件事烦恼,更不必因为无法预料的结果而忧虑,”柳梦郑重地说,安慰她在负疚中煎熬的学生,“只要阿桃一直按照自己的本心去做事,就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人了。只要顺着你的心愿去做,自然而然,该有结果的时候,就会有结果。”天上的月亮渐渐西移,柳梦在长椅上坐了很久很久,直到月光照进书房,为她们拖出长长的影子。夏桃在柳梦怀中沉沉睡去,未干的泪痕还挂在她稚嫩的眼角。

    柳梦安顿夏桃睡在她的屋子里,嘱咐陪伴女公子的丫鬟好生照看。走出房间,竟丝毫不觉疲倦。她重新回到书房里,砚台下那一幅画被风吹起,衣裾翩飞的背影忽隐忽现,如在天上,如在梦里。

    柳梦看了一会儿,莞尔一笑,摇了摇头:“梦中人,只合梦中见。”

    她觉得那幅画不够好,兴致未尽,便在静夜里,重新点起烛火,铺开一张白纸,研墨行笔,直到灯花堆积的深夜。

    【第一章 完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