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州5

    地牢里不好过,时间过得格外慢。天曜在地牢里被折腾这些时日,其实满打满算也不过两日。

    雁回自打那晚被天曜强制送回忘语楼便急疯了,好在连着妖仆契约,雁回知道他还活着,也知道他被关在了天香坊,总算没有像无头苍蝇一般在永州城里东翻西找。

    只是知道是一回事,怎么把人救出来又是另一回事。雁回这两日不断去天香坊蹲守,心凉地发现这地方的守卫比城门严密了不知几何,几乎如铜墙铁壁一般。她尝试过与守卫交谈套近乎,也试过伪装成富贵香客进去买香,最终不管探查到哪里,总是被挡了回来。这天香坊仿佛是分了两个世界,地面上的部分毫无问题,进入地下便是求告无门。

    弦歌见她回来时失魂落魄,心疼地拉着她的手,安慰道:“别急,我请凤千朔去打探了,最迟今晚就能有法子了。”

    雁回垂头丧气地埋在弦歌怀里,闷闷地道:“我原本是不打算帮他,任他自生自灭的。”

    弦歌摸摸她的头发:“是了,灵龙这一事本就凶险,我当时与他商议,谋事在人,成事在天,希望他不要白白枉送了你的性命。他既然肯践诺,也就表明他不打算再拉你入局,你先前清醒,如今怎么……”

    雁回叹了口气,直起身子,摸了摸心口,低声道:“……可能是觉得他命运不该如此。”

    弦歌明白她的意思,也沉默下来。

    他人知二十年前灵龙与素影相斗之事,不知有护心鳞。雁回一想到他的护心鳞阴差阳错给了自己一个人生,心里始终对他存了些善意。更何况这一路走过来,雁回看过他狠戾,看过他狡诈,也看过他踟蹰,看过他挣扎,对他的感情也日渐复杂起来。很难说因为取心头血那一剑恨他,还是因为他抓着自己裙角那一瞬怜他。

    至少除了被逼无奈的那一剑,他未曾做过其它恶事。

    他的命运的确不该如此。

    雁回喃喃自语道:“不是说拿我当垫背的也不错吗?”

    总算熬到了傍晚,忘语楼来了一位贵客。

    凤千朔衣着华贵,迈着平常的步子走来的时候,雁回简直要急死了,恨不能冲上前去把人倒着提起来抖搂一番,抖出自己要的救命消息。还是弦歌先迎了上去,直截了当问他:“如何?”

    凤千朔见弦歌面色严肃,旁边的女子神色焦躁,便也免了那些客套话,拿出一枚金羽:“要进天香坊底下,只有一处斗兽场。”

    雁回:“如何进?”

    凤千朔道:“有这枚令羽便可入内观看斗兽。只是凤铭限制我许多,更深入的消息就需要姑娘自行去探查了。”

    弦歌蹙眉:“你到底打听了些什么东西?”

    雁回却不奢求多的,拿了那枚金羽,道了声谢,飞也似地出了忘语楼,弦歌只来得及远远嘱咐了一句“护好自己”,人便眼瞅着不见了。

    地牢里倒是没有人再给天曜喂什么东西了,天曜在难得的清醒当中推算,他们打算炼制的东西,约莫已经炼制完成了。偏头看了看先前吊着狐妖的地方,如今空空如也,恐怕那狐妖也早已殒命。

    天曜不认识她的脸,但在关进来时闻到过她的气息。那是九尾狐,青丘皇族的血统,此次要是消息传出去,恐怕要闹得妖族一举入境,向玄门复仇。

    只是这清醒没能持续多久,伤口久久得不到处理,自然而然发起热来。

    在此中间素影来过两回,都带着气似的,一言不发地拿起长鞭便往他身上抽。他本就高烧虚弱,受不了两鞭就晕厥过去,又被她生生抽醒过来。

    他知道素影是拿他撒气,没了药物在体内作祟,他整个人轻松不少,闭着眼睛默默挨着,最多不过痛一阵,好过先前附骨之疽一般的羞辱。

    也许是素影自己也厌弃了这种毫无反馈的游戏,天曜听见她扔下了鞭子,静默了一阵,才开口道:“差不多了,把他放到斗兽场里去吧。”

    天曜脑中晕眩,眼皮沉重。待他艰难睁开眼睛,模糊的视线里只剩了一个离开的白影。

    看守的玄门弟子上前把他放了下来,却没有直接拖着他带走,让他在冰冷的地牢里休息了一夜,才把他塞进了铁笼里,在他颈上扣了一个沉重的项圈,接着锁链,连到了笼子上,防着他逃跑似的,一路抬到了所谓的斗兽场。

    休息一夜对天曜的身体状况来说只能算是杯水车薪,但也总算是攒了些精神。身上换了件衣服,遮住了狰狞的伤口,遮蔽气息的锦囊也照旧放在了前襟的口袋里。环视周围,尽是与他一样被关在笼子里的妖,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。

    雁回借着令羽顺利进了斗兽场,由小厮引着在贵宾席落了座。

    自进来起,雁回不着痕迹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,大致搞明白了这是个什么地方。

    斗兽场位于天香坊地下,内里挖空了,以粗壮的铁链悬起一方险之又险的斗兽台,周围又沿着搭起一圈看台,一眼望过去,此处往来的人衣着考究,非富即贵,与旁边的人说笑交谈,乍一看真以为是什么寻常的生意场,中间悬着的台子是拿来陈列各色珍宝似的。

    只是雁回路过时听了一耳朵对妖来说相当凶残的对话,背上都起了一层冷汗。

    雁回记得先前弦歌与天曜提过,近日永州城里不少妖仆无故失踪,因着上报的妖仆主人不多,再加上妖在城里低微的身份,官府那边无一丝动静。雁回来这里打眼一看,心想只怕那些失踪的妖仆尽数都在这了。

    只是凤千朔是这天香坊之主的侄子,还能弄来斗兽场的令羽,若这里斗兽的妖真是那些失踪的妖仆,他又怎么会不知道?弦歌又怎么会不知道?弦歌又为何要和天曜交待这件事,还装作毫不知情让她进斗兽场解救天曜?

    雁回在自己座上发愣,还没待她理出个清晰的头绪来,斗兽场里自下面传来一阵沉沉的号角声,随即周边的人都自发地欢呼起来。应着底下的号角声,上方响起某种机关的声音,混着铁链的叮当响,两只铁笼缓缓降落在了中间的斗兽台上。定睛一看,铁笼里分别关着两只保留了部分非人特征的妖。

    未曾听见有谁出来说一句规则,铁笼的门和脖子上的项圈当地一声弹开,两只妖从笼子里面冲出来,不由分说厮打在了一起。

    雁回看得眉头紧锁——她从没见过妖面对同族有这样的打法,拳拳到rou,爪牙并用,仿佛对面是自己莫大的仇敌一样,非要将对方置之死地不可。这场打斗不出意外地很快见了尾声,两败俱伤,其中一只狈妖勉强能够站立,算是胜了。很快有人上了斗兽台,简单查看了败者的情况以后淡漠地宣布道:“荒原狂狈胜。”随即当场手起刀落,挖出了另一只蝙蝠妖的妖丹。

    难怪上场就要拼命,打输了竟是简单的一个死字。

    在场并无一人觉得不妥,仿佛是被方才的斗兽激起了血性,越发狂热地呼喊起来。雁回胸口发闷,几欲作呕,想转身离开,转念一想凤千朔说斗兽场能有所突破,便忍了下来,耐着性子坐下,死死地盯着场上未干的血迹。

    那被挖了妖丹的蝙蝠妖跟破抹布一样被随意拖到了场地中央,只见挖丹那人慢条斯理擦干了手上的血,按动了场地边一道机关,斗兽台中心骤然下陷了一块,尸体跟着陷下去,也不知如何运作,斗兽台恢复原状时连血迹也消失不见了。

    雁回眯了眯眼,腹诽道难道这运送尸体的机关是突破口不成?若是自己跟着下去了,却发现是个处理尸体的机关暗房,进去就被绞成rou泥,岂非闹了个天大的笑话?

    且不论雁回如何腹诽,这斗兽依然在进行当中。看了好几场血腥的厮杀,雁回眼看就要坐不住了,正当她要离席去查看其它地方的时候,头顶忽然一阵接一阵的铁链声,抬头一看,黑压压的一片笼子沉沉地降了下来。

    当真是一片,粗略点了下数,这一轮下来的笼子少说也有十余个。待到笼子落到斗兽台上,雁回的脚步就被钉住了。

    比起其它化形都没化利索的妖仆,出现一个人形完整的妖便足够引人注目。中间那个笼子里坐着个少年,身上一丝非人特征也无,甚至俊秀得有些过分,落到了凶险的斗兽台上也一动不动,靠着笼子闭目养神——不是天曜又是谁?

    多日不见,雁回一直为他悬着的心总算定了一定,但很快又悬了起来。这地方是斗兽场,她才见过场上生死厮杀,天曜如今既无体魄又无灵力,远远看着脸色也不好看,只怕身上还有伤,要从这厮杀当中脱身恐怕最少也要脱层皮。

    瞧着场上的热烈程度,这场保不齐是个压轴节目,放下这么多笼子,显然也不是先前一对一的形式。铁笼的门自动弹开,牵制着妖的项圈也应声而开。天曜被迫结束了调息,赶在笼子升上去之前扶着栏杆缓缓站了起来。他似有所感,抬头与看台上焦急望过来的雁回对上了目光。

    目光交接只在一瞬,场上的形势等不得他二人眼神交换信息,十余只妖冲出铁笼——目标明确地朝着中间显然身体状况不佳的少年围拢过来。

    只是这个照面打上了,雁回与天曜同时明白了一件事情。

    他二人在斗兽场相见不是巧合。

    天曜收回目光,将精力放在了此时此刻凶险的斗兽场上。雁回硬生生按捺下了自己冲下去把人捞上来的欲望,脑子前所未有地飞快转了起来。

    素影将他带走却又放他来斗兽场,显然不是单纯为了戏弄谁,必定有所图谋。凤千朔也说了,如今能通往天香坊秘密之所的地方,唯有这个斗兽场。

    雁回感觉到自己又急又重的心跳,心口微微发热起来——素影所图谋的,不正是她心口这枚护心鳞么?

    周边的嘈杂声都远了,雁回耳中一阵嗡鸣,只听得自己胸口里的心跳声,余光扫到隐于人群中的广寒门弟子,直觉素影也在盯着场上的一举一动,寒气刺痛皮肤,顿时冷汗就下来了。

    场上的天曜自然更不好过。他见了雁回倒不意外,自从发觉这地方连着外界,他便知道素影是打算以他做诱饵引护心鳞现身了。天曜踩着灵巧的步子险险避过迎面而来的一记重拳,又不动声色地一掌一推将身后的攻势引向别处,暂且以最小的代价脱出了战斗中心,挪身到斗兽台边缘,堪堪咽下了喉口的一阵血气。

    这些妖兽不算厉害,这台上斗成一团的,实力上参差不齐,只是这么一会儿的功夫,已然倒下了两只妖兽。天曜有心为同族在这永州城里的遭遇动气,只是自己也泥菩萨过江,身体状况极差,能站着勉强出手已经是极限。原本取回龙骨后这具凡人躯体得了温养,受伤后恢复得快了些,到底也经不住日复一日的折腾。身上外伤有些结了痂,有些新添的还痛着,内伤一直拖着没治,加上先前受辱动气,如今依然在内里牵着痛,连带着手脚绵软无力,光是稍稍走动就眼前发黑。

    天曜拖着这副身体勉强与台上的妖兽过了几个回合,脚步沉重没能全然闪避,后心又挨了一记,重重摔在台上,总算攥着胸口衣襟,吐出了忍了好久的一口血,也因着这口血xiele气,撑在地上却也难以爬起来了。

    那血红得刺目,雁回脑子里嗡的一下,张口便骂了一句,也顾不得其它了,吐气开声一句“住手”,便踩上栏杆飞身而下,落在天曜身前,抬腿就将那打算趁人之危的妖兽踹翻了一个跟头。

    她一口气做完这一套动作,还没反应过来自己在如此情势下做了多不要命的一件事,便听见身后的天曜咳嗽两声,轻声对她说道:“多谢了。”

    雁回狠狠闭了下眼,感觉到无数气息已然锁定在了自己身上,索性也破罐子破摔,道:“别谢了,这下可真是要跟你同生共死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