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、刀宗

    二、刀宗

    虽说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,所幸纯阳宫送来的饺子尚合宗主胃口。

    谢宗主大手一挥,送饺子的纯阳弟子满载而至又满载而归,揣着丰厚的红包向谢宗主揖礼告辞,仪态从容,身姿翩然,宽袍广袖的纯阳道服穿在他身上宛如白鹤一般。

    谢云流随口问他师承何人,那弟子自称玉虚门下,得师父亲传。

    举止气度确有几分出尘遗世的仙风道骨,想来是时常跟随玉虚子身旁,耳濡目染的缘故。

    刀宗门风彪悍,弟子们要么糙要么憨要么美强惨,这样芝兰玉树般的小道士往厅里一站,满室生辉,霎时成为众人的焦点,偏他美而不自知,在无数灼人的目光注视下仍对答如流,丝毫不见羞窘。

    这云淡风清的性情真是与他师父如出一辙,说好听点是宠辱不惊,说难听点是刻板无趣。

    不愧是老呆子养出的小呆子,一脉相承。

    谢云流没了闲聊的兴致,挥挥手打发他退下了。

    倒是他奉上的礼物给刀宗带来了一点小小的纯阳震撼。

    “灵芝、暖玉、雪雾格桑……嘶,天山雪莲?”练红洗清点着各种名贵药材,扭头问萧孟:“萧jiejie,纯阳宫竟如此财大气粗嘛!”

    萧孟抚着额头,道:“我在纯阳时也曾协助洛师兄置办节礼,没见哪次有这般阔绰的。”

    门派之间送饺子都图个喜庆,顺带联络感情,礼物只略表心意,往往不会太贵重,纯阳宫往别的门派都是送些山门特产,剑穗香炉长命锁、丹药点心道德经——这般厚此薄彼,倒让人一时摸不着头脑了。

    练红洗用胳膊肘拐了她一下,眨巴着一双充满求知欲的大眼睛,问:“我听说咱们宗主与纯阳宫交恶已久,怎么这次倒像是要冰释前嫌的样子?”

    总不至于是因那只小羊咩长得好看又礼数周全就网开一面吧?

    萧孟笑道:“刀宗落足舟山,与中原各派恢复往来也是情理之中,不独纯阳一家。”

    当年在昆仑玉虚峰门派初创,谢云流还是人人喊打的叛师恶徒,天下皆敌四面楚歌,一路风雨飘摇地发展壮大,刀宗弟子行走江湖多行侠义之事,宗门恶名渐消,与中原武林的破冰之势也就水到渠成了。

    “至于纯阳宫此番送来厚礼……”萧孟沉思片刻,道:“大概是掌门师叔……我是说玉虚真人,他仍记挂着我们这些离开纯阳的静虚弟子。”

    虽说静虚一脉在纯阳宫备受排挤,玉虚真人却对他们关怀备至,玉虚弟子也亲善友爱,偏偏祁进冲动之下重伤洛风师兄才致静虚一脉心灰意冷,而李掌门向来心慈,难免为他们这些远行的师侄们牵肠挂肚。

    练红洗将信将疑:“师父提起玉虚真人可没一句好话,他那只鹦鹉都会念叨了。”

    她摇头晃脑地学舌:“卑鄙小人!学艺不精!丢尽纯阳的脸!”

    萧孟噗嗤一笑,随即清了清嗓子,正色道:“我幼时受玉虚真人关照颇多,如今虽离开纯阳,对李掌门的品性唯有敬服,他与宗主之间既是阴差阳错,也有jian人挑拨,一笔糊涂账越拖越难开解,我等不好妄议长辈之事,只愿彼此能解开心结、共叙前情吧。”

    “哎……”练红洗收好药材,也跟着叹了口气,突然灵光一闪,问道:“你说李掌门送这份厚礼,除了惦念静虚弟子,有没有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意思?”

    毕竟宗主出身纯阳,李忘生可是实打实的“娘家人”,好东西送到刀宗就像左兜装右兜,没见宗主也回了不少豪礼嘛!

    “就你会说。”萧孟瞪她一眼,“我去问宗主拿几盒饺子,你要不要?”

    “我与jiejie同去。”练红洗跳起来,“宗主把别的门派饺子都分下来了,唯独不肯分纯阳宫的,这羊rou馅儿的饺子就这么香嘛?”

    羊rou馅的饺子未必比鱼rou馅的香,倒是能和鱼rou凑成一个“鲜”字。

    一如年少记忆中的味道,却缺了些年少记忆中的温度。

    那时候李忘生还小,离开钟鸣鼎食的富贵窝,跟着师父师兄到华山苦寒之地修行,一时难适应,吃不香睡不好,rou嘟嘟的小脸蛋很快就瘦脱了相。

    谢云流对这个刚入门的师弟视若珍宝,见不得他受一点委屈,眼看小师弟衣带渐宽,大师兄心疼得要命,冒着风雪找山下的农户买来羊rou,又把吕祖养在太华池的鱼儿捞出几条,一边暗骂这破鱼光吃不长个头,一边刮鳞挑刺剔出几两碎rou,混着羊rou馅给李忘生包了顿饺子,煮熟之后自己都舍不得尝一个,心急火燎地捧着给人家送过去。

    不枉他挑刺挑得眼冒金星,小师弟被哄得眉开眼笑,第一颗饺子搛起来喂到他嘴边,奶声奶气地请师兄先用。

    谢云流的心霎时化成一汪水,热腾腾地冒着泡,从胸口到喉咙一路熨成guntang,耳根都泛了红。

    这么可亲可爱的小师弟,我得疼他一辈子。

    即使后来他屡教不改地险些捞空太华池的鱼,却再也没有品尝到第一次偷吃时那种令人沉醉的鲜美醇香。

    直到多年以后,在扬州码头的漫天血雨中,在一望无际的翻涌浪潮中,在东瀛岛国的凄冷月光下,他双目通红,咬牙切齿地一遍遍回忆师弟与师父密谋出卖自己的场面,心如刀绞,气血翻腾,难开解,难平复,像一块熊熊燃烧的熔岩,沉甸甸地在他心上压了数十年。

    少年时那一点点若有若无的情思绮念脆弱如朝露,倏生倏灭,瞬息湮然,只留下一身的伤痛,与无尽的愤怒。

    他靠着对李忘生的怨恨杀出一条九死一生的流亡路,宝剑非雾发出嗡声哀鸣,最终崩折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鏖战中,他将断剑带到东瀛,寻来寒冰玄铁重铸剑身,哪怕后来夺得“残雪”,非雾仍被他珍而重之地收藏在身边,几经波折也没有遗弃。

    那个掉了色的剑穗还是李忘生亲手系上去的。

    谢云流曾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夜晚摩挲着这把剑,暗暗发誓他日若重逢,必用这把浴火重生的利剑斩断同门之谊,剖开李忘生的胸膛看看那颗心是什么颜色。

    他固执地恨了许多年,偶尔听到中原传来的消息,夹杂着关于李忘生的只言片语。

    他果然继承了掌门之位,纯阳宫在他手中蓬勃鼎盛,被李唐皇室尊为国教,拜者如云,弟子遍布天下。

    当时谢云流是什么反应?嘲笑李忘生不过甘心依附皇权,做出道貌岸然的清圣模样愚弄世人,看似超然物外不问红尘,不过是李隆基手中一颗欺世盗名的棋子罢了。

    以往有多么鄙夷,清醒之后就有多么懊悔。

    他曾经舍命相救的朋友一生汲汲营营,妄想再次握住那至高无上的权柄,藤原家族更是始终不曾放弃进犯中原的野心,到后来李重茂甚至狗急跳墙到与月泉淮沆瀣一气,在他的故土兴风作浪,多少无辜百姓因此丧命,各大门派均被牵连其中,门人弟子死伤无数——他们也许根本不知道灾难因何而起,就懵懂着被裹挟进血海洪流中,白白葬送了年轻的生命。

    细究前事,原来他谢云流才是那个被骗瞒、被利用、被拱到阵上的马前卒!

    他一度嘲讽李忘生依附皇权,自己又何尝不是被皇权摆弄蹉跎了半生,蓦然回首来路已断绝。

    他甚至没有资格抱怨造化弄人,一步错,步步错,纯阳宫那片晶莹无瑕的白雪,大概只有梦里才能相见了。

    谢云流沉思片刻,取出匣中非雾,多年过去,宝剑锋刃依旧,在烛火下闪动着沁寒的冷光。

    他突然一阵后怕,冷汗浸湿里衣。

    恨他悔悟太晚,此身积重难返,又庆幸他悔悟不晚,终究没有用这柄剑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。

    谢云流眉头紧锁,轻轻擦拭剑身,心绪潮涌,欲诉却无语,只得用手指拈起剑穗,抚过缀在上面的一块白玉。

    白玉润泽无瑕,触手柔腻生温,偏偏中间一点鲜红沁色,像极了那人眉间的朱砂。

    许是天命如此,教他误会半生,怨师弟,恨师弟,口不择言地辱骂师弟,却幸而千里迢迢去救了师弟。

    “忘生……”他低喃,抚过眼前玉,思怀心上人。

    情未叙,意难平,终究是,放不下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小剧场:

    谢云流:你这饺子是单给我一个人的,还是每个哥哥都有?

    李忘生:饺子是每个哥哥都有的,这壶醋单给你一个人。

    (啊啊啊我只想写甜甜的恋爱顺便淦个痛快为什么越写越伤感/(ㄒoㄒ)/~~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