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四、赖账

    十四、赖账

    师兄非我梦中人。

    李忘生端坐在岸边,双手交叠放于膝上,眼前金星乱冒,头上黑云压顶,如鲠在喉,堵得他喘不上气来。

    自从重生到师兄身上,他本以为再没有什么奇闻诡事能骇到自己,如今得知真相,一时大惊失色,继而尴尬得无地自容。

    师兄缘何入我梦中,还行此逾礼之事?

    回想起那灵巧的手指如何抚弄揉捏,粗硬的剑茧又怎样蹭过前端,李忘生就觉得头皮发麻,后颈的寒毛都要炸起来。

    仅只梦中意yin师兄都教他羞愧难当,怎敢相信是师兄本人降临,不光撞见他误中春药丑态百出的样子,还亲手抚慰了他躁动难安的欲望!

    李忘生觉得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这一刻丢脸。

    那可是师兄持剑的手!

    他仰慕师兄,便觉得谢云流从头发尖到脚底板都神圣不可侵犯,那一手炉火纯青的剑术更是师兄立身之本,一个武学奇才持剑的手不该碰触任何不洁之物,遑论其他男人的尘根。

    不仅有辱斯文,更是暴殄天物!

    上辈子又素又寡,这辈子梦里开荤,李忘生心神激荡之下,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,而且神奇地回避了“师兄何苦如此”的疑惑,一门心思去消解“师兄竟然自污”的震撼。

    这未尝不是一种鸵鸟行为,可耻但有效,反正打死他他都不会去问谢云流本人这种寡廉鲜耻的问题,又不是寿星上吊嫌命长,谢云流这张刻薄的嘴他领教过不止一次,实在犯不着重活一世还上赶着给自己找不痛快。

    想不明白就不想了,致虚极守静笃道法自然,提上裤子又是一条好汉。

    谢云流挑了块石头坐下,上身微向前倾,翘起二郎腿,用宽大的衣袍掩盖住蠢蠢欲动的下身,看着师弟白一阵红一阵的脸蛋,再看他眉尖微蹙,似嗔似恼的神色,心里实在痒得厉害,想把人抓过来狠狠磋磨一顿,逼着他娇声娇气地喊师兄。

    师弟却总不遂他的愿,整理好衣服就直挺挺地坐在对面,要不是离太远说话不方便,他毫不怀疑李忘生会坐到池塘对岸去!

    他指间犹有热意,胸中余波未平,自然体会不到师弟那百转千回的纠结心思,依他所见,方才气氛旖旎,李忘生又半推半就身娇体软,就该一股作气攻城掠地,让师弟完完全全属于自己。

    也省得他舒爽完了拒不认帐,还摆出一副受尽惊吓的委屈样儿!

    谢云流越想越生气,面色阴郁,一言不发,就等着李忘生识相点主动开口哄他。

    事实证明,李忘生如果识相,他就不叫李忘生了。

    他眼睁睁看着师弟的脸色从羞恼到淡然,不过在几息之间,又成了那个八风不动、心如止水的玉虚真人。

    李忘生思虑再三,决定揭过那些让人尴尬的话题,难得师兄对自己心平气和,切不可因自己笨嘴拙舌再惹他不快。

    “衍天宗奉天循道,避世已久,萧宗主于奇门占术造诣颇深,能得他出手相助实属你我之幸。”他语气平静,一板一眼,“待东瀛诸事了结,我必登门拜谢。”

    谢云流听他夸别人就不痛快,故意唱反调:“你最不喜出门交际,倒肯为萧卿云破例?”

    李忘生抬头看他一眼,淡淡道:“衍天宗虽远在关外,其门下弟子却与纯阳时有往来,师父常感慨袁老宗主料事机先,入宫请罪之前曾命我尽快遣散弟子,若形势真到不可挽回的地步,纯阳也免不了要效仿衍天宗。”

    他声音清澈柔和,不紧不慢,仿佛在闲话家常,谢云流却听得字字惊心,暗道若非自己经此奇遇重返纯阳,怕是一辈子也无从得知师父对他的拳拳舐犊之情。

    难怪纯阳宫只余下寥寥骨干弟子,师弟更是因连日cao劳而病倒。

    原来他也曾被坚定不移地选择过,也曾被不遗余力地庇护过。

    可叹他轻狂冲动,刚愎固执,屡屡行差踏错,致使亲痛仇快,活该半生飘零。

    李忘生见他面色凝重,以为旧事重提又勾起师兄的怨怼,忙哄劝道:“师兄不必自责,就算换成别人,师父也会竭力保他无恙。”

    修道之人,心存即道存,人在则教在,若为守住那几座山头的基业而罔顾弟子安危,便是失了本心,逆天理,灭人伦,纵一朝得道也无颜面对三清祖师。

    所以当年他顶着谢云流的指责怒骂一力保下祁进,哪怕此举让师兄对自己深恶痛绝,二人的情分也因此消磨殆尽。

    有能者力挽狂澜,无能者防微杜渐,洛风是自己亲手养大的,眼看着他倒在祁进剑下,李忘生如何不心疼?然大错既已铸成,多杀一个祁进,也不过是再添一桩悲剧罢了。

    他不想再失去任何人了。

    “快意恩仇”四个字,说起来容易,听起来解气,而世事岂能尽如人意?他李忘生终非恣意潇洒的江湖豪侠,只是个枉中取直的凡夫俗子而已。

    “师兄如今留在纯阳,正好协理教务,为师父分忧。”他垂下眼睑,将牵挂之事一桩桩交待,“风儿勤勉刻苦,性情淳厚,不可太过严苛,博玉寡言多思,须时常陪伴开解,师父下山云游时一应往来应酬都要代为发付,何潮音前辈那里逢节拜望,礼仪不可荒废,师兄向来仗义疏财,若银钱不凑手,我衣柜下层存着些银两,师兄尽可取用。”

    谢云流越听越不对劲,李忘生这态度不像叮嘱,倒像托孤,连私房钱都交代了,说得好像自己总是入不敷出,不得不觍颜吃师弟这口软饭。

    虽然软饭很香……不对,谢云流挥去脑中不合时宜的杂念,rou烂嘴不烂地呛道:“我花你的钱做什么?”我堂堂刀宗宗主,开宗立派之后也经营得有声有色,可没沦落到求人接济的地步!

    也不对,现在不是计较面子的时候,他尽量缓和了语气,问:“你伤情无碍,还留在东瀛做什么?”

    他想起李忘生误中春药之后的诱人情态,心猿意马,嘴上却愈发咄咄逼人:“万一再被人算计到床上,生个孩子还不知该姓谢还是姓李!”

    李忘生脸一红,怨师兄哪壶不开提哪壶,他好不容易绕过这个难堪的话题,谢云流又不依不饶地扯了回来,追着问他为什么盘桓不归,恨不得即刻启程来东瀛接他回去。

    谢云流心里也纳闷,李忘生只是代自己东渡,又不像他当年那样与中原武林势同水火,师父也知内情,师弟该归心似箭才对,缘何推三阻四不肯回来团聚?

    平时连山门都不肯出的人,如今出了国门,以李忘生的性格,总不至于是沉迷异域风貌、乐不思蜀吧!

    “以你的武功,抽身离开易如反掌,何苦羁留他乡,让师父放心不下。”

    算算时日,一刀流还未成气候,东瀛弹丸之地,诸侯战争如同村夫械斗,李忘生即便学艺不精也是吕祖的得意弟子,完全可以在东瀛横着走,唯所虑耳是他年轻稚嫩不谙世事,孤身上路难免波折不断,还是自己前去接他更保险。

    谢云流正在琢磨如何向师父辞行,李忘生抬眼看他,犹豫片刻,轻声问:“师父放心不下,那……师兄呢?”

    这恐怕是他能说出口的最放肆的一句话。

    甚至不需要谢云流回答。

    言辞或许能使人误解,眼神却不会。

    谢云流那样热诚地看着他,殷殷切切,思怀若渴,仿佛他们只是一时小别,情谊如昨,往后几十年那些沾满尘灰血泪的过往从未发生,更不曾在他们之间隔成山,隔成海,隔成遥不可及的黄粱梦,欲说还休的意难平。

    旧欢入梦,足慰平生。

    如果真的一切都未发生,而他还是那个十七岁的李忘生,只怕早已无法自拔地沉浸在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眸中,对迷途知返的师兄百依百顺、言听计从。

    彼此相知相许,毫无芥蒂的年少时光,毕竟一去不复返了。

    他定了定神,给了谢云流一个冠冕堂皇的答案,以及不着痕迹的试探——

    “我自身来去无碍,却不愿抛下重茂。”

    谢云流脸一沉,眉头拧出一团疙瘩,难以置信地问:“你叫他重茂?”

    在纯阳时,师弟对李重茂向来不假辞色,天家贵胄在他眼中与贩夫走卒无异,怎么流落到东瀛倒亲近起来?难道是身在异邦举目无亲才让那厮钻了空子?

    李忘生眼波流转,似笑非笑,反问道:“不然叫什么?温王?茂儿?”

    谢云流听得肠胃翻腾,一脸恶心欲呕的表情,凶巴巴地让他闭嘴。

    李忘生对着师兄杀气腾腾的俊脸泰然自若,还敢变本加厉地膈应他:“师兄的朋友孤苦伶仃无枝可依,忘生理应照顾一二,何况还未报藤原家搭救之恩,岂能一走了之?”

    谢云流看向师弟明亮清朗的眼眸,直觉哪里不对劲,细想却毫无头绪,他只顾着忧心李忘生心无城府被人诓骗,一时竟没察觉到师弟仿佛在跟他阴阳怪气。

    “你年少无知,不识人心险恶,我怕你让人卖了还给人数钱!”谢云流憋着一肚子无名火,身体前倾握住他的手,像哄孩子一样语重心长,“李重茂不可深交,番邦蛮夷更是心怀不轨,切勿让那些宵小鼠辈污了道心。”

    李忘生低头不语,另一手叠上谢云流的手背,轻而软,几分依恋,几分怅然。

    他已经得到了答案。

    谢云流等得心焦,轻声劝道:“忘生听话,师兄不会害你。”

    李忘生倒不是怀疑他的心意,只是感慨天道公允,谁也不能幸免。

    师兄自然不会害我,师兄只会几十年如一日地恨我。

    二十岁的谢云流,是绝不可能说出“李重茂不可深交”这种话的,那时候他一腔怨恨都给了师弟,反将废帝引为知己,在他口中那些“番邦蛮夷”的供奉下,于东瀛同命相怜地沉沦了几十年。

    那些他情愿替师兄承担的勾心斗角与恩怨纠葛,谢云流早已亲身尝遍。

    李忘生一时不知该惋惜还是该心疼,胸口淤堵,艰涩难言。

    谢云流蹉跎半生之后终于回到了纯阳,可那个风华绝代、神采飞扬的小谢道长却再也回不去了。

    李忘生叹了口气,缓缓从谢云流掌下抽回自己的手,对上师兄焦灼的目光,问:“师兄前次入梦,曾说过愿陪忘生练一辈子剑,此话当真?”

    谢云流从没像此刻这样恨他师弟是个脑袋不转弯的榆木疙瘩,火烧眉毛了还在纠结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,他不假思索地答道:“自然说到做到,师兄岂能对你言而无信?”

    师兄愿陪你练一辈子剑——看似随口而出一句戏言,却是他朝思暮想几十年的夙愿。

    李忘生却没有欣然应允,而是直勾勾地看着他,突然低笑一声,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:“师兄,舟山的鲅鱼很是鲜美。”

    “你喜欢我再叫人去捕……”谢云流终于找回他闲置已久的脑子,舌头打结,“忘生你!你竟也……”

    李忘生迤迤然站起身来,还拂了拂衣袖,一身处变不惊的端雅气度,礼数周全:“那忘生就先谢过师兄了。”

    “李忘生!”谢云流爆跳起来,一把攥住师弟的手腕,粗蛮地把人拽到身前。

    惊讶转瞬即逝,又觉得理应如此,那些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过往,本来就不该被遗忘。

    不存在什么以大欺小,他们依然是那对势均力敌的老冤家。

    “……也好。”谢云流很快释怀了,都是千年的狐狸,他也犯不着像对待温室娇花那般小心翼翼,直接发挥霸道本色,紧逼道:“你也别忘了,先前可是答应过rou袒缚面任我施为的。”

    李忘生冷不防被他戳中命门,眼神闪烁,神情颇不自然,羞涩而果决地开始赖账:“忘生乃jian诈小人,惯会巧言蛊惑,师兄焉敢轻信?”

    这话谢云流听着分外耳熟,略一思索,险些把肠子悔青。

    这都是他曾经辱骂李忘生的言辞,当时只顾着泄愤,哪想到兜兜转转几十年,在这儿等着抄他的后路呢。

    果真天道好轮回,不饶过他一张嘴。

    ——

    小剧场(小雷场)

    老李:师兄答应陪我练一辈子剑?

    老谢:君子一诺千金。

    老李:哦,2谢。

    老谢:你还答应要让我为所欲为呢,你立字据。

    老李:我蛮夷也。

    老谢血条清空,李忘生:三杀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