画皮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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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娘娘,您觉着如何?”珠帘外传来班头低哑的问询。 面前铜镜微晃,一旁静候的侍女将明珠端近了些,映出了镜中面白如雪的一张脸,胭脂匀称,秀眉舒展,一点朱唇殷红似凛冬落梅—— 确实是明艳英气的一张脸,只是……这是谁? 凤鸣儿望着镜中的人只觉恍惚,不由眨了眨眼。而镜中那脸也面露怔忡,眨眼与她对视。 ——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? ——如何就变成了这般模样? 凤鸣儿心下悚然,原本脑中的混沌散去不少,正欲张口,便觉空气中一股暖香拂来,照面一熏,头脑便又昏沉起来,原本想转向一边的脖子不知如何又动不了了。 “我瞧着,这唇画得还是太艳了些。”那香气的主人低低一笑,接过了侍女手中的明珠,声线同和了水一般沉而凉,雌雄莫辨,“这新旦本就脸嫩,最适合演姮娥年少时分,妆容太过,反而不美。” 如此说着,凤鸣儿便见镜中一只雪白模糊的手,直直朝着她的唇伸来。她本能要躲,可身体哪受自己控制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细长的手指在她唇上一抹,于是原本艳丽的色泽褪去不少,只余少女天然的水红颜色。 “如何?”那人笑着问她。 凤鸣儿开不了口,唇上方才被他碰过的地方像是被什么滑腻无骨的东西舔过,残余的冰凉之感,让她后背一阵又一阵地发颤。 她自然记起来了这个说话的声音是谁,正是方才给他们领路的那个“青鸾娘娘”。可为何一个转眼,她就坐在了这里,面目全非,成了等待上台的“新旦”? 凤鸣儿心下生出一股气力来,立刻就想起身,可身旁那人动作更快,瞧见她眼神微动,隔着衣袖就覆上她的手背,笑道:“姑娘可是第一次要登我们这‘大台’,机会难得,莫要浪费了我等一番好意与机缘。” ——好意?什么好意? ——这人明明能自己演戏,为何又要让她上台? ——如此诡秘行事,究竟有何目的? 凤鸣儿心下又惊又气。 身边人的动作极轻,手也秀气,可落在凤鸣儿手上,后者只觉得手背上像是压了巨石一般,半点也动不了。 “青鸾娘娘”似完全看不到她眼中的挣扎,只继续慢悠悠道:“姑娘若实在不愿意,亦是无妨,毕竟连姑娘在内,今日来应选的新旦还有许多人……你瞧,这不又来了个?” 话音刚落,就听得外面王班头低声道:“仙子这边请。” 随即珠帘掀动,来人似在门口停住,等了一会儿,方才问道:“这……青鸾娘娘不在吗?”声音轻而软,便同她的人一般,不是洛水却又是谁? 那班头也不答她,只道:“我们娘娘向来好客,仙子如若不嫌弃,还请自行在此歇息,若有什么想吃的、想用的,自行取了便可。” 说着有意无意,便将洛水引向凤鸣儿身后的坐榻,随后鞠了一躬,便又退了出去。 若说开始听到声音,凤鸣儿还有些怀疑,可一见到镜中那粉衫轻盈、满脸好奇的身形,如何还能不知道,这古怪的班子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,不仅藏起了奉茶,竟是洛水也骗了进来。 偏生洛水入了此间,居然对凤鸣儿的存在一无所知,目光掠过妆台,便似什么都没看到一般,竟未有稍顿,不过一瞥就转了回去,落到了坐榻后的墙上。 先前凤鸣儿未有注意,如今洛水动作了方才发现,这满满一墙竟是个巨大的书架,粗粗望去,竟有百来格子,每个格子中都堆满了竹简书册,格子下则挂着各曲目的名牌。 凤鸣儿死死盯着镜中的少女,只盼她能同自己生出些感应来,注意到自己,可两人之间便好似真处在镜中内外两个世界一般,无论她内心多么焦急,那镜中的少女依旧一派悠闲。 不仅如此,王班头方才同她说了让她有什么想吃想用的尽可自取,她居然当了真,目光直在面前案上的一盒桃花酥上滴溜溜地打转,甚至真伸出了手去,看得凤鸣儿恨不能出声喝止。 好在洛水大概还记得为客的礼仪,到底是没好意思在见到主人家前伸手自取。 “嗤……你这同伴倒是当真有趣。”一旁青鸾也似看得津津有味,道是来他这处准备登台“试戏”的愣头青不少,却少有这般自在的。 凤鸣儿不由羞窘,随即意识到,这人在威胁她:若是她不去登那个什么台,就该换成洛水了。 ——可就算她愿意,却也不知道去那台上要演什么。 这厢凤鸣儿不过心念初晃,就见到洛水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册子来。 青鸾“呀”了一声:“真是巧了,居然抽到了今日要上的剧,却是不知抽中了哪一折。” 此话一出,凤鸣儿只觉脑中“嗡”地一响,先前遗忘的一点片段突然就如电光般闪过: 她于昏聩中被这妖人领到此地,结果稍稍清醒便发现被困住,左右不得出路。她实在无法,只得在屋中书架上翻找起来。 她记得自己翻开的那册,封面上写着“青鸾劫之初鸣”。 她无甚兴趣,匆匆看了几行便放了回去。 然后她又取了第二、第三、第四本下来…… ——结果每一册的封面无一例外,俱是“青鸾劫之初鸣”。 手脚冰凉,口舌俱冷,她整个人仿佛又回到了发现书册有异的那刻,如提线木偶般,哪哪也不能动——除了眼珠。 身边那人不知何时已经飘到了她的身后,面目在铜镜中模糊一片,唯有一双眸子莹莹,澄碧如水波,泛着令人目眩的光泽,仿佛只需一眼,就能让观者前尘尽忘。那眸子注视着她,如最温柔的情人。而他的声音亦如水上烟波般缥缈柔软。 他说:“上一折方才结了,去罢,该你上场了。” …… 于是当她再度回过神来之时,身畔灯火辉煌,头顶明月高悬,倒好似又坐回了清平镇的戏台前。 只是此刻,她清楚地知道,自己正身处戏台之上,且此处并非清平。 周围尽是疏林土坡,一眼望去尽是林影幢幢,如同台下沉默的观众一般。因了台上灯火太灿的缘故,那台下所有的面容都好似笼在了阴影中一般,面目模糊,难以分辨,成了无数高高低低的影子,围了一层又一层,若真是人,显然来的不止清平的,大约是远近村镇的都来观戏了。 从她的位置看不清他们的神情,却能感觉到所有眼睛都盯着台上,目光灼灼,显是期盼非常。 有那么一瞬,她以为台下来的俱是妖魔,然台下半分妖气也无,便同方才那“青鸾”娘娘一般。 ——这么多人来……就为看“新旦”演戏吗? 神思晃动间,突然听得一声钹响入耳,于是脑中那一点模糊的念头,便倏然消散无踪了。 场上安静了一瞬,便听得一声苍老沙哑的声音念道: “——且说上折,那青鸾大君姮娥出身微末之时,乃是那明月湖畔一小宗的外门弟子,因炼器天赋不显,且性子桀骜不驯,得罪了门中小人,私下被人寻了机会,惨遭当胸透心一剑,性命垂危,不巧被路过的明月楼天工坊匠人司羿救下。” “这司羿亦是门中不得重视之辈,为给姮娥疗伤,便想方设法搜罗门内丹药木石,为她端茶送水、煮饭熬汤。” “而姮娥为了报恩,亦起了心思,欲偷得那宗内秘法送予司羿,助他修炼‘心眼’,好在那炼器之途上得道大成。” “——这正是‘一朝相逢落难时,同病相怜冷暖知。姻缘天定,好坏难分。鸾鸟初鸣需有时,只待承运扶风起。’” 她怔怔地听着念白,还在兀自消化这词句中的含义,忽觉眼前一花,周遭转瞬间换了景象:什么明月疏林土坡尽数不见了,也不见了无数旁观之人,入目只有屋椽朽败。眼前空空荡荡,除了一桌一床一盏枯灯,再无他物。 眨眼之间,她浑身像是抽去了气力一般,病恹恹地歪斜在床边。 眼前的景象似有些眼熟,又似同她经历过的那些十分不同。 还没等她分辨清楚,便听得门口吱呀一声,有人推门进来,瞧见她坐起,三步并做两步便冲了过来,嘴中喊道: “姮妹——你终于醒了!” 明明是大病初醒、有情人欣喜相逢的场景,可她听到这吊着嗓子的一声嚎,半分喜悦也无,浑身汗毛都本能地竖了起来。 无他,实在是这一嗓子嚎得太过难听刻意,想不出戏也难。 那人似丝毫觉察不到她眼中警惕抗拒之意,反倒隔着被子握住了她的手,言辞殷切:“姮妹,你可觉得有何处不适?” 她本不想说话,可心下隐约觉出,此刻必须要说些什么,以“姮娥”的身份。 面前“司羿”倒是面容俊朗不凡,只是这目光灼灼盯着她的模样,着实让她……十分不适。好在对方眼眸清澈,不至让人反感。 她被盯得别扭,避开对方的目光,深吸一口气,开口便问:“这到底是……” 话音未落,便觉喉中腥味翻涌,一口气没憋住,“噗”地便喷出一口血来,直喷了面前的人一个狗血淋头。 她忍不住捂住嘴猛咳起来,越咳嗓中血流越多,暗色的血不断从指缝中滴滴答答溢出,竟是根本捂不住。 “莫要再说话了,姮妹——你此番被贼人伤了心脉,能醒来已是万幸,快快躺下,我好为你诊断一番。”那人在她背后连点数下,见血稍止,方才伸手要扶她躺好。 而借着这个动作,他倏然靠近,在她下意识要拉开距离前,突然低声说了一句什么,于是原本还挣扎着的人,终于止住了动作。 如此拉扯一番又作亲近耳语状,竟真好似两个心迹微露的有情人般。 …… 洛水爱看那才子佳人的折子,亦见得多了。可今天眼前这戏却不像她曾经看过的那些,无论是念的词,还是演的把式,都有些区别。 如眼前二人这般亲近、好似相拥一般的做法,真是闻所未闻。 ——不过,说是“亲近”,却又似乎有哪里不太对…… 她不由凑近了面前镜子一些,想要仔细看清二人情态,动作前下意识地瞧了门口一眼,颇有些做贼心虚之感。 ——对,她正就着屋中的镜子瞧里面的情境。 说来这屋中确有古怪,方才她还在那儿翻戏曲折子,想着能不能找到些线索,就觉出镜中有了动静,细看之下,发现里面竟有好戏开场,而且瞧这模样,大约已演至第二折甚至第三折。 她眼尖,一下就瞧出了这饰演“姮娥”和“司羿”的大约都是新人: 姮娥的表情当真再僵硬没有,而司羿的唱腔亦难听极了。 她揣测,这戏班子大约是要选角儿,只是不知为何候选之人身段演技都这般僵硬——哦,那口血倒是喷得十分真实。 ——该说不愧是仙家手段,不同凡响么? 她这厢看得津津有味,瞧着戏中两人别别扭扭地互动,咂摸出了些有趣的地方来: 这演“姮娥”的新旦虽然演技拙劣,可每到修炼、打斗的场景,倒是身手利落,显然是个有功底在身的练家子。 而这“司羿”亦多少贴合了原本的角色,旁的时候并无多少存在感,可上场的时候,那面容温和、耐心十足的模样,显然出自本心。 无论“姮娥”如何躲避,他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与她对戏,且目光始终落在对方身上,就好似对面真是自己的心上人一般。 如此倒切合了剧情:一个靠着水磨的功夫,想方设法盗药炼丹为对方伐髓换骨调养身体,默默亲近;一个则别别扭扭地受了对方的好意,虽嘴上不说,却沉默着发愤图强,打定了主意要偿还人情。 如此这般,月黑凤高之夜,“姮娥”终于潜入了门派的私库之中,盗出了门派修炼“心眼”的法决。 将之交予“司羿”,亦终于提出要离去避祸。 只见“姮娥”硬声道:“不是我铁石心肠,非走不可——若是连累了你,反而不美。” “司羿”则苦笑一声:“说什么连累不连累,你我二人相交至此,如此说来,可叫我伤透了心神。” 洛水听了就又是想笑。 她寻思,这戏班子寻人来试戏,不仅不看人功底,连台本子也不给人好好瞧瞧么?这二人的念词一听便是临场编的。 不过——编归编,配合这二人此刻欲语还休、十分变扭的关系,到也有些味道。 正想着,就见台上二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。 “司羿”的手握了又松,显是挣扎无比。 而“姮娥”也似受不了如此气氛一般,抿了抿唇,转身要走。这一动之下,“司羿”终是像下定了决心一般,急急伸出手去。 洛水眼神一亮,心道来了来了,千言万语不如执子之手。 她虽未看过这一折,却清楚接下来应该是司羿一把将姮娥抱入怀中,然后便当是坦白心迹互诉衷肠。 只是没想到,那司羿拉住了姮娥之后半句废话也无,直接低下了头去—— “呀……”这进展也太快了。 洛水暗叫一声,不由捂住了脸,只觉双颊guntang,心下激动。 结果心念刚动,便听得“啪”的一声脆响——台上司羿径直被一巴掌抽得撇过头去,满脸茫然。 而原本还有些羞怯的“姮娥”目光冰凉,冷声道:“好好说话,休想辱我!” 说完她面色一凝,也不知是气血攻心还是如何,又“哇”地喷出一口血来,双目一闭,径直昏倒在地。 洛水不由得心头重重一跳,心想如何每次这喷血都演得这般卖力?这次居然直接昏了过去。 还有这“姮娥”方才的情绪似有不对,这一巴掌之下,眼中竟是半分爱慕也无。不仅如此,那眼神好似还有几分熟悉…… 可还没等她想明白,便觉一阵香气袭来。 接着镜中的景象便尽数消失了,重新映出了身后的房间,还有立于她身后的人: 满面油彩的老者在左,面白若纸的侍女在右,绮罗满身、雌雄莫辨的美人则笑盈盈地立于她身后,面容模糊,唯有眼眸澄碧。 只被那眼睛一瞧,她便如石化一般,悄然摸向手腕的指尖骤然僵住,再难动弹分毫。 旁边的老者对着她僵硬的面容,作了个揖,念道:“世事番腾似转轮,眼前凶吉未为真。请看久久分明应,天道何负有情人——此折已了,当入下一折了。” “姑娘,请——” …… 1.最后的念白参考《喻世明言》里的“陈御史巧勘金钗钿”。 2.我写得慢,情节长的时候会尽量攒到一个节点的时候再更。 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