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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1 父子(纯剧情,无)

    简朴的石瓦村屋,灶屋与正厅之间,只用一张麻布帘子隔着。

    陈砚清端坐于桌前,窗外有鸟鸣,清晨曦光洋洋洒洒,自他身上倾泻而下,填满木桌的纹路。

    “公子,请用。”

    一碗白粥端到面前,持着碗的是一只瘦弱而稚嫩的手。

    “穷人家没什么好东西,招待多有不周,公子还请见谅。”

    少年青涩的声音带着一丝稚气,陈砚清顺着声音抬头望去,眼前为他忙前忙后准备早餐的,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子。

    他面容清秀,五官还未长开,人只比桌子高出一个头。身形瘦小,站在灶前掀开锅盖时,锅底冒出的蒸汽瞬间将他整个人吞没。

    让一个小孩子忙前忙后,陈砚清有些坐不住,其间提出想帮忙,却被他拒绝了。

    少年做事利落娴熟,不乏待客之道,颇有一家之主的架势,有着年龄不该有的成熟。

    反观银砂,自从起床,便一头扎进他们家院子里,摸爬滚打,白净的身子蒙了一层黄土,银白的发丝上缠绵了乱七八糟的花草,这会儿倒不知道去哪了。

    陈砚清微微蹙眉,余光瞥见房顶一抹白色影子。

    转头一看,只见银砂正趴在屋顶,揭开瓦片,头伸进烟囱里,撅着屁股撺撺掇掇,不知道在干什么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看了看面前为了煮饭而早起忙碌的少年,又看了看屋顶上闹腾的自家姑娘。

    陈砚清深深叹了口气,表情有些无奈,略微提高了些声音唤她:“银砂,快下来。”

    “哈哈哈哈……没关系,玩吧。”

    这时,堂屋内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,正是昨日受伤的老者。

    此时的他拖着一条瘸腿,正一瘸一拐地,扶着门框从屋里走出来。

    “哎,小孩子嘛,正是活泼的年纪,玩去吧。”

    老者笑笑,挤出满脸快乐的皱纹,看上去完全不在意。

    陈砚清略微敛首,既然他们家主人不介意,他便不好再多说什么。

    昨夜老者伤势紧急,什么也没问便潦草在这住下,此刻终于有了机会。

    经过一番寒暄,得知老者名叫季良,是这里的村民,那个少年则是他的亲生儿子,名叫季满。

    这个村子名叫谷雨村,是城镇边缘的一个小村,桃源之外自给自足,村民过着安逸平静的生活。

    地理位置与巽山玄微门接近,偶尔有上山求道之人路过借宿,但并不足以打扰。

    只不过……

    陈砚清看了看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者,又看看一旁摆放碗筷稚气未脱的少年,很难想象二人竟是亲生父子。

    季良似乎习惯了被质疑,即便陈砚清面上没什么表情,他还是追了一句:

    “嗨,别看我长的显老,我今年才二十八!”

    陈砚清手一抖,筷子险些没拿稳:“……多少?”

    “哈哈,我开玩笑的,恩人公子,您别介意。”季良大喇喇地一挥手,打趣着糊弄了过去,佝偻着后背,开始热情地招呼他吃饭。

    陈砚清迟疑着略点下头,老者方才的神情并不像玩笑话,虽不知他为什么这么说,心中疑惑但并没多问。

    “哎呀,恩人公子,说起来,您可是我的救命恩人,如果昨天没有遇见你们,我这把老骨头,现在肯定被分吃了……”季良咬着白馒头,自顾自地感慨道。

    陈砚清小口抿着白粥,这一番说辞弄得他有些尴尬,不知该说什么好,只好象征性地礼貌微笑。

    季满一直在旁沉默坐着,见状立刻出言解围:“公子不必在意,我爹他经常上山遇险,救命恩人足有几十上百个,我们已经习惯了。”

    陈砚清微微挑眉:“竟有这么多?”

    “是的,巽山脚下灵气充盈,因此聚集了很多魔物妖怪,我爹一介凡人,未修灵根,年老体衰不良于行,游走在山上实在危险。”

    “——因此,我针对他做了些特殊的训练。”

    季满顿了顿,一本正经地解释道。

    “我爹他现在,可以一口气复述三遍我家的所在方位,以便在危急时刻向路人求救。并且营造出家产丰厚的假象,增加被救的成功率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陈砚清嘴角微微抽搐,难怪当时老者命悬一线时,能够将村子地址讲得那么清楚,原来是经过许多次训练。

    “行了行了你,吃你的吧。”季良被儿子这一番话说得有些窘迫,连忙抓了把野菜堵住他的嘴。

    陈砚清浅浅笑了笑,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老者那条瘸腿上。

    大腿处缠着厚厚的绷带纱布,辅助简易的木板固定,仍有鲜血渗透出来,看上去伤得并不轻。

    “您的伤……”陈砚清稍有顾虑地开口询问,“不要紧吗?”

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季良低头看了眼,又毫不在意地继续吃饭,一脸云淡风轻:“没事,我把这老骨头,可结实着呢。”

    陈砚清犹疑地看了看面前枯木一般的老者,似乎一阵风来便会将其吹倒。

    然而他本人并不这么认为,伸出胳膊捅了捅旁边的儿子:“去,给我拿酒来!”

    然而季满被他一掼,小小的身躯摇摇晃晃,片刻之后,竟一头栽了下去。

    “咚!”

    刚还活生生同他交谈的人,此时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僵硬地倒在地面上,双眼空洞表情呆滞,脸上活人的生气以rou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衰败,仿佛灵魂正在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抽走。

    “……!”

    无神黯淡的两只眼珠直勾勾盯着陈砚清的方向,他心中一震,下意识站起身后退一步,看向季良的目光都警惕了几分。

    经过姜灵槐之后,他对一切人形生物都不能报以足够的信任。

    陈砚清一动不动盯着倒在地上的少年,生怕他眨眼间就会变成一滩虫子。

    “小满,小满!”

    季良惊慌的情绪爬满脸上皱纹,脸色瞬间变得煞白,不顾自己腿上的伤,连忙扑过去察看儿子的情况。

    短短一会功夫,季满面容死人一般灰白,软绵绵地倒在老者怀中,无论如何也无法被唤醒,仿佛一只没有灵魂的木偶。

    陈砚清震惊地望着这一幕,忽然,后背衣带被人拽了一下。

    他顿时浑身一僵,下一秒,银砂从他腋下探出半个头来。

    她眨着两只雾蒙蒙的眼珠,此刻竟有了异样的神采,指指躺在地上的少年,说出令人震惊的话:“他死了。”

    又指了指围在少年旁边的老者:“他也快了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……”

    陈砚清眉头紧锁,心情十分复杂,明明方才还是活生生的人,只不过眨眼的工夫就要没命。

    虽然与他没什么交情,但同样是人,生命在眼前一点一点逐渐消逝的感觉,并不是很好受。

    忽然,他似想到什么一般,低头看向银砂,眼神蒙了一层薄薄的霜。

    “……是你做的?”

    银砂奇怪地看了他一眼,摇摇头。

    “不可能,不可能……小满,你命大着呢,你才不会死……”

    季良紧紧抱着怀中的少年,双眼空洞盯着地面,嘴里不断念叨着。

    “你不会有事的,小满,你,你不可能……”

    紧接着,他咬了咬牙,似下了什么决定一般,从怀中摸出一个东西。

    是一只古铜摇铃,约有小臂粗细,上面锈迹斑布,看上去十分厚重。

    “——”

    他晃动摇铃,空气中一片静谧。

    随着强烈的摇晃,本该发出声音的摇铃,却像锈住了一样,一丁点响动也没有传来。

    陈砚清正纳闷是不是坏了,然而下一秒,季满的眼睛忽然眨了眨,眼神逐渐明亮起来,恢复了往日的神采。

    不过半分钟,常人模样的季满重新站了起来,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。

    “爹?爹你怎么样?……”

    季满从季良怀中爬起,又反过来关切地察看他的状况。

    陈砚清沉默地望着这一幕,脑海中不禁浮现出赶尸这个词。

    难道季满已经死了,季良忍受不了思念之苦,便将儿子做成僵尸,永远陪伴在自己身边?……

    察觉到异样的目光,瘫坐在地上的季良缓缓转过身。

    !

    看清他的脸,陈砚清瞳孔猛然一缩。

    同样还是那张脸,只不过皱纹更深,眼白更浑浊,花白的头发此刻近乎全白,脸颊凹陷,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。

    季良艰难地眨了眨眼,牵动眼下那几条刀刻一般的纹路,开口,声音苍老而沙哑:

    “我儿身上有疾,恩人公子,您别害怕。”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陈砚清紧锁的眉头就没展开过,他活了几百年,从未见过如此怪病,还有这个古怪的铃铛,从掏出那一刻起,他就隐隐有种不祥的感觉。

    “请问……”他迟疑着开口,“令郎患的是什么病?”

    季良沉默地瘫坐在地上,脊背像稻草一样弯曲,眼神直愣愣地盯着地面。他踌躇良久,这才下了决心一般缓缓开口。

    “小满他,比常人少一缕生魂,生下来就是死胎,我们正准备将它埋了时,遇到一个方士。

    他说孩子只是魂魄不稳,给了我们一只聚魂铃,每当小满生魂要散的时候,便摇这个铃铛,魂魄便可重新汇集。”

    他浑浊的眼神黯淡了些,又继续说:“只是……代价会很大。”

    “代价是什么?”陈砚清问道。

    “每摇一次铃铛,执铃者的寿元便会衰退。”季良低头盯着手中的铃铛,古旧的青绿色,泛黄,像刚从土里挖出来,“具体多少我不清楚,大概是……十年。”

    十年。

    陈砚清恻然看了他一眼,普通人这一辈子,能有几个十年。

    季良叹气摇头,转头看向远处的低矮山头,浑浊的双眼饱含着无限情绪。

    “本来是小满他妈来做,她撑不住走了,我替她继续。可最近不知道为什么,小满的魂魄越来越不稳定。

    如今我的寿命也快不够了,孩子还这么小,我实在放心不下。听说玄微门中茯神堂有神医坐镇,无论什么病都能治,我就想着去碰碰运气,结果山没上去,命差点没了。”

    他咧着嘴苦笑两声,悲伤的气氛将他整个人笼罩,脊背更加弯曲,细细枯瘦的脖子前伸着,像只不堪重负的老乌龟。

    季满在一旁没有说话,只是沉默着伸出瘦小的手臂搀着老人,试图将他从地面上扶起来。

    陈砚清搭了把手,犹豫了好久,才同他们解释茯神堂已经毁灭这件事。

    “……啊?”

    季良大惊失色,腿一哆嗦,若不是被人搀着,差点一屁股坐回原地。

    “老先生,您先别急,”陈砚清连忙补充道,“那里的书我粗略看过一遍,并没有见过与令郎相似症状的记载。”

    这话倒是真的,茯神堂被姜灵槐占领许久,研究的都是一些邪术。总不可能让季满也去做虫子的容器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季良紧握着铃铛,绝望的神情爬满他脸上每一条皱纹,仿佛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。

    陈砚清也沉默,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出言宽慰,他只是一个旁观外人,说任何话都是云淡风轻。

    空气中弥漫着压抑,每个人脸色都十分沉重,除了银砂。

    她从陈砚清臂弯里钻出来,雪白的脸颊上蹭了一块块斑驳的烟囱灰,显得有些滑稽。

    她走到餐桌前,目光盯着几人方才吃的野菜,也学着样子揪了一支,放入口中尝了尝。

    “……呸呸呸!”

    小脸顿时皱成一团,银砂嫌弃地丢掉半截菜叶,好奇的目光又投向桌上的其他食物。

    陈砚清见状,连忙出声制止,捏着后领将她拽了回来。

    “哈哈哈哈……”

    季良忽然间大笑起来,他似乎很喜欢银砂,并不介意她胡闹的行为,反倒怎么看怎么喜欢。

    “好了好了,不说了,我也该去上山采药了,顺便挖点野菜。”

    季良笑着,拖着一条伤腿,一瘸一拐地走进里屋,再出来时,肩上背了个竹篓。

    陈砚清愕然:“您的腿……”

    “没有伤及骨头,不影响行动,没事!”

    他如是说着,陈砚清稍稍松开搀扶他的手,季良猝不及防,差点摔个跟头。

    “……”

    二人沉默,陈砚清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,眼神有些担忧。

    “没关系,只是后面那个小山,没有野兽,也不陡,我从小就在那爬上爬下,熟悉的很。”

    季良摆摆手,拿起季满送来的拐杖,努力支撑起苍老的身躯。

    “我也想去看一眼小满他妈,我怕这辈子没机会和她说话了。”

    见他意志坚决,陈砚清也不好再劝,犹豫了片刻,道:“我随您一同去吧,也好有个照应。”

    “不不不,恩人公子,这怎么好意思……”季良连番推辞。

    一番客套之后,陈砚清背上了他的竹篓,季良夹着木头拐杖,一瘸一拐在前面引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