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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二章 花事了(五)

    距离深夜还有一段时间,解萦去了柴房,帮仇枫清洗碗筷,君不封也紧紧地跟在她身边,始终防贼似的瞅着仇枫,不肯让仇枫近身。在君不封啼笑皆非的戒备里,解萦将她始终未透露的过往,断断续续讲给了仇枫听。

    喜欢了多年的少女,终于彻底对他放下戒备,听着那些自己未曾获悉的辛密,熟悉的面孔渐渐模糊不清,仇枫仿佛从未真正认识她。听到最后,他也在恍惚,眼前这个少女的内核分外陌生,而自己所爱的,一直在追逐的那个幻影,又是谁呢?

    “……后面大哥逃了,我出谷去找你们,也是想借着屠魔会的势力帮我找他,在这期间,我与燕云结识……再后来的事,你都知道了……你和大哥沦落到今天这一步,都是我害的。”

    “小萦……”

    “如果你不来,或许我真就这样骗着自己,和大哥走完余生……不,也许我们根本走不了那么远……小枫,谢谢你今天来看我。”替仇枫理了理凌乱的衣襟,解萦俏皮地拍了拍他的胸膛,“咱俩的事,一码归一码。大哥没有做错过任何事。你想要报仇雪恨,直接来留芳谷找我,没必要发泄到大哥身上。我害你,你杀我,是天经地义,但如果为了报复我,你去害大哥……”解萦阴惨惨地笑了笑,收回了手。

    “记得,以后要找我报仇,不要让大哥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比起报仇……”仇枫摇头,“你就这么信任我吗?我是林声竹的徒弟,而且……而且,我……”

    解萦收敛了身上调笑气息,脸上的微笑也变得严肃之至。她与仇枫相交多年,也曾对他疑虑重重,但少年最终以良善冲破了她的偏见,便是当时在苏州破庙,仇枫也有意放她和君不封离去,一人承担屠魔会之后的残酷惩戒。有相同特质的人,总会越来越相似,她很早就从仇枫身上看到了大哥的幻影。

    也许因为自己内心阴暗而有所残缺,才会格外容易被这种温柔正直的侠士吸引。

    仇枫一直都是那个让她可以信赖的侠客。

    她拍拍他的肩膀,轻笑道:“你是我能忽略掉大哥想要去占有羞辱的小道士,我当然对你有信心,你也要对自己有信心。”

    仇枫一颤,嘴唇嗫喏许久,他看着她,幽深的眼眸里光芒亮了又熄,终究没说话。

    解萦背过双手,身体向前探了探:“天完全黑了,还不启程吗?”

    仇枫侧过身,看着一旁眉头紧皱的君不封,迟疑着问道:“小萦,我还是那个问题,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走吗?君世叔他根本离不开你。”

    解萦一怔,悲哀的神色一闪而过,她只是缓慢地摇头。将君不封的行李都妥帖地安置到对方身上,解萦牵着他的手,把君不封往仇枫身前领。君不封不动,她就撒娇似的柔声劝,直到君不封再也受不了她的叨扰,往仇枫所在的位置挪了挪,解萦这才露出笑容,挠了挠他的掌心。但君不封此举纯是为了她舒心,他打心底里不乐意靠近仇枫,便是得了安抚,也怄气不与她对视。

    解萦依旧是笑,又偏过头看仇枫,一副拿君不封没办法的样子。

    她叹了口气,耐心抚平对方的衣褶。解萦眼底的柔光,灼热到几乎要把一旁的仇枫击溃。

    “如果可以的话,谁又想离开他呢?可我不能再跟着大哥了。是我把大哥逼成了这样,我怎么还有颜面继续守在他身边?何况……就算我想守着他,我的身体也不受使唤了。很多时候……我甚至连简单的抱他都做不到。大哥是为了我,才把自己推到这个万劫不复的地狱,我理应珍重他的牺牲,可我做不到……他会从这种状态下痊愈的,他也会有更快乐的余生的……但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不该是我……”还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,解萦深吸一口气,不再继续了。

    “小枫,我讨厌我自己。”

    仇枫眼睛一酸,本能要抱她,才伸出手,手臂就僵在了原地,解萦莞尔一笑,与他轻轻击了掌。

    她深吸了一口气,笑容是前所未有的阴翳明艳:“小枫,我们走吧。”

    由于长时间不曾站立行走,君不封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勉强找到平衡。切实踩在柔软的土地上,脚印有深有浅。惴惴不安地摇晃了一阵,君不封重新体味到了自己习以为常的轻盈。

    五感似是在同一时间被贯开,他能听到四下的虫鸣,也能感到柔和的风,浓郁的花香窜入鼻间,顺着味道去寻,四处都是怒放的花朵。

    这种轻盈让他心情大好,也让他不自觉地张望,寻找那个总在他身侧守候的娇小身影,女孩对他的欢乐报以微笑,他也就更放开胆子,将步子迈得大了些,还是不时回头看她。

    为了避人耳目,解萦并没有走谷内的大道,反而带着两个男人踏上了自己许久未曾踏足的竹林。自从解铃居士故去后,竹林人迹罕至,昔日君不封挂在大道上的灯笼,被解萦的一把火烧得一干二净。有一部分田地因此被用作了耕地,但新竹也在崩毁中郁郁葱葱地成长起来,通幽的大道相较从前更为遮天蔽日。

    在这通天的漆黑里,唯一的星点光亮,是君不封最早为解萦制作的一盏莲花灯。

    莲花灯的布面已经很旧了,解萦平时颇为爱惜,总将这盏灯笼藏在自己的衣柜里,轻易不往出拿。君不封似是忽有所感,穿行这片竹林时,他下意识抢过了解萦手里的灯笼,紧攥着她的手——即便他根本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在何方,仍是凭着本能要牵着她,怕她丢了。

    男人掌心的细汗濡湿了解萦的手掌,她呆呆傻傻地跟在他身后,眼泪断断续续地流。

    竹林的深处有一座无名石桥,横跨忘川,连通留芳谷东西两侧。跨过石桥,再行数百步,便是此行的目的地,留芳谷知名的无翁山,白头川。

    在君不封意图逃离留芳谷时,也曾诓骗解萦来过这里。君不封当时虽不曾有任何表示,但两人都对就中的“定情”蕴意心知肚明。在君不封逃离留芳谷后,除非是为茹心扫墓,或是通过码头接手一些珍奇药材,解萦平日绝不会来此伤心之地。

    与白日群芳环伺的热闹相比,深夜的白头川畔稍显落寞。装点了不夜石的布面灯笼映衬四周,泛着粉紫色的微光,平添妖冶。

    夜风轻拂,夜樱随风而落。

    紧牵着的手不知何时松开,君不封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光景,突兀回过神,他放下了莲花灯,本能俯下身,拾起一枚花瓣,兴致冲冲地要去寻解萦。

    可连着转了几圈,他迟迟没能发现女孩的踪影。

    找到最后,他也慌了。

    几番寻找无果,涕泗横流的君不封不得已靠近了樱花树下那个负手而立的青年。

    他总担心青年会伤害女孩,可现在,似乎也只有青年知道她的去向。

    青年似是一早知道他的用意,很镇静地同他解释:“她先行一步,去码头等我们了。”

    他有意要带君不封走,可君不封却摇头不动,他浑身颤抖,万分艰难地重复着两个字眼,是越说越顺遂的“看花”。“看花”说得多了,他也口齿不清地组出了一句话——他们约定好的,他要带她看花。

    这句话说完,君不封捂着头,哽咽得更厉害了。

    仇枫默然看着眼前这凄清的花海,朝着不远处的黑暗望了望,他沉下心,拍着君不封的肩膀:“世叔,走吧。去船上睡一觉,一觉醒来,就又会见到她了。”

    君不封无声啜泣了许久,最终垂着头,拾起了莲花灯,默默跟在仇枫身后,去了不远处的码头。

    抵达白头川后,解萦默默掉了队,她和仇枫最后交代了君不封携带的包裹里几款药膏的用法,便悄然和他道了别。

    借着夜色,她顺利隐藏了身形,煎熬地看着君不封绝望地找她,回过神来,左手食指已被她尖利的指甲生生剜掉了一块rou。她不是很能感觉到疼,君不封的崩溃反应已经将她整个人击穿,与君不封的痛哭相比,指尖的疼痛甚至显得格外微不足道。

    男人忘却了两人的过往,却始终不曾舍弃他们的约定,即便是在这样荒芜苍白的背景下,他还是要寻她,要与她一起看花。

    上一次和大哥一起看花是什么时候呢?解萦竟有些记不清了,本来应该是寻常的生活琐碎,随着两人的渐行渐远,最终成了场可望而不可即的幻梦。

    但他们毕竟是赏过同一片花海了,大哥履行了他的约定。

    他们的告别,有始有终。

    仇枫很快领着君不封上了船,随后点了君不封的睡xue,把他背进船舱,安顿好一切后,他回到甲板,朝解萦所在的方向挥了挥手。

    解萦没有回应他。

    仇枫亦不作等待,直接吩咐船家开船。

    直到船只彻底远离了解萦的视线,她才起身折返。

    走到君不封曾短暂停留的樱花树下,解萦拾起一枚花瓣,细细嗅闻,最终含在嘴里,嚼碎了它。

    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白头川,重新进入竹林。

    莲花灯被大哥带走,她也丧失了光明的依托。

    但那竹林毕竟是自己习惯走的路了,不知为何,她今天突然来了兴趣,想要去祁跃和解铃居士的故居转转,两位故人的住所都挂满了蛛网,解萦在她往年学艺的位置坐着,尘土飞扬里,她看着眼前的空落落的漆黑,是百感交集地傻笑。

    就这样一路走走停停,解萦不知在竹林游荡了多久。这天是罕见的无月的夜,即便踏在竹林的大道上,也是黑魆魆的一片,仿佛天狗食日,世界陷入了纯然的黑。

    曾经她很怕这样的黑暗,但现在,她似乎可以心气平和地踏入其中。兴致来了,她甚至可以面不改色地哼一首小曲,是大哥曾给她唱过的童谣。

    一度在噩梦中困扰她的血色追杀,在不知不觉间戛然而止。

    四下无光,却处处有微光的影子。

    赶在晨光熹微,解萦回到了自己的小院。

    本能一般,她直接闯进了密室。

    一夜未眠,她竟不觉得困倦。她只是静静坐在往日大哥安眠的地上,看着小窗外倾斜的阳光。

    密室仍旧是旧日风景,只是少了一个人。

    呆坐的时间久了,那被她忽略了一路的痛苦终于不声不响地现了原形,身体被撕裂般的痛楚也愈发强烈。大哥给了她第二次生命,她的灵魂早早与大哥密不可分,血rou相连。现在她送走了他,也就等于鲜血淋漓地切断了她与世间的一切联结。

    她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去承担失去大哥的痛苦,可在这小小的密室待了片刻,她就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里,乘船追上仇枫,把大哥带回家。

    趁着自己还没有昏头做出后悔终生的决定,解萦颤抖着摸出腰间悬挂的破冰短锥,直直抵着自己的左手手背。

    她一点一点地用力,看着那本应迟钝的椎体,最终撕裂开手背地表层肌肤,嵌入手掌,贯穿了她的掌心。

    锥心的疼痛激得她两眼发黑,身体痉挛。泪水无意识流了一脸,她甚至在控制不住地干呕。

    鲜血洒在青砖上,很快融进了砖瓦的罅隙。

    解萦脱力地瘫倒在地,随大哥而去的狂热念头也烟消云散。她噙着泪,默然凝视着地上的青砖——它们早被君不封长年累月的鲜血浸染,失了本来的颜色。

    她对着自己掌心的血洞轻声说,看,你也曾如此伤害他。

    随即她笑,上气不接下气地笑,她几次三番想要爬起来,可身体就像被抽空了一切力气,她甚至连基础的支撑都做不到,只能颓然地躺在地上,任由掌心的血液四流。

    有一小片桃花花瓣,顺着微风,从屋外飘到了她的手心,被不断溢出的鲜血洇红。

    解萦呆呆地看着花瓣,想到此前大哥也曾在此处静静捡起一片花瓣,那时他脸上的温柔,让她目眩神迷很久。

    那时的他在想什么呢?

    解萦渐渐平静下来。

    闭上眼睛,屋子里处处都是大哥留下的气息。

    她很安心。

    这一切远比强行侵犯他身体带来的短暂慰藉要绵长得多。

    不知师兄接手医治后,大哥的身体状况会否有好转,又能否恢复昔日的功力?师兄是留芳谷罕见的天才,一定会比只懂得炼药的她要做得好。

    昨日她对仇枫说,自己犯下了诸多错事,就这么轻易死了,未免太便宜她了。不和大哥厮守,也总有事等着她去做,一个已经残损的人,永远也不可能回归到未破损的状态。目前的她所能做的,也不过是四处采药,为他炼制一些稀有的药丸。

    往后的人生还有多长,解萦不得而知,但她会躲在暗处,用她的一生来赎罪。往年都是大哥保护自己,现在也该到她护着他的时候了。

    失去的力气似乎恢复了些,解萦草草处理了手上的伤口,朝着白头川码头的方向,郑重跪下来。

    轻舟已过万重山,白头川水流湍急,船只想是已经汇入渭水支流,将很快进入运河。

    大哥最初送她来留芳谷时,她一心想着重逢,送别也带着再相逢的期盼,她知道自己终将失去他,又不死心地将他们分离的时日延展再拉长。

    这一次,是真正的道别。

    他不必陪在她身边了,她真正想要的东西,她已经知道了,也早就得到了。

    她不再是一个有惧怕的人了。

    大哥待她的日常与牺牲都镌刻在她的记忆里,她知道那份情谊的重量。那份情感不似轮回浮生,来来往往永不停息。

    他的感情一直在那里,也凝结在她的心里。

    无药可救的恶女一直被他捧在手心深深爱着。

    囚困反而是末流,她放他自由。